2一段革命外的婚姻史
我没给你们说过我的岳父也是程岗镇的一个革命家,曾经在某一天替八路军送过信,解放后他就当了村支书。程家岗的十几户人家原是独立的一个生产队,属五里外的赵庄大队管。那时候程村只是一个集,是乡公所的所在地。乡长是程家的第二十几代后裔程天民。可到了1964年,政府想把程村改成一个镇,改为镇就要劈哩啪啦将程村扩大些,于是乡长程天民和我岳父程天青开了一个会,就决定把程家岗的十几户杂姓纳进了程村里,程村就符合上边那条乡改镇的政策了。程家岗的人就都从岗上迁下了,在程庙后的野地盖了一排房,多出一条杂姓街,便都成了程村人。成了程村人我就成了村支书家的女婿了。那一天,我娘和我在新盖的瓦房屋里收拾着,老支书慢悠悠地进来了。他没有坐我给他搬的一个凳,也没有喝我娘给他倒的一碗水。他把双手背在身后边,在那新屋子里看看墙,看看地,看看檩和梁,又用手摸了院里原来就有的两棵碗粗的泡桐树,说:“按理这树该是公家的,现在就算是你们高家的吧。”我娘喜出望外地望着老支书:“这行吗?娃他伯。”支书说:“我说行就行了。我是村支书,又是孩娃他爹的老熟人。兄弟不在了,你们母子我不照看谁照看?”娘就忙不迭儿把他没喝的那碗水倒掉,进灶房又烧了一碗荷包蛋,还在蛋碗里放了红砂糖。支书吃完了荷包蛋,把目光落在我身上,上下身看了一遍,说:“18岁了?在县城读高中?听说还是班里的高材生?”那时候我年幼无知,不知道支书想让我做他的女婿呢,羞红着脸答了他的话,没料到夜里就有一个媒人到了我家里。媒人对我娘说:“大喜哟,老支书看上你家爱军啦。”高中毕业我就结婚了。桂枝是支书家的三闺女,她在她姐妹几个中,长得柳不绿,松不翠,满坡黄土飞,比我小一岁,看上去比我大了三五岁。我不知道她为啥看上去竟会比我长五岁,是因为个子矮?因为皮肤黑?还是因为她爹是支书,所以她就胖,连头发也可以朝朝暮暮都像没梳的模样儿,且还在脸上不稀不密地显摆出许多小黑点。我和她第一次见面那一天,是被媒人牵驴一样牵进了支书家的厢房里。那是她的屋,墙上贴满了旧报纸,花被子叠成长条儿,如一段大堤样靠在墙下边。看见她的模样时,我喉咙如塞了一团棉花想要吐出来,却没敢朝外吐一下。支书跟在他女儿身后进来了,说你们谈谈吧,我是党员、是干部,婚姻自由这道理我开社员大会时不断讲。说爱军你这娃,我是看你爹死得早,也算革命后代哩,在县一高学习成绩又不错,才同意桂枝和你订婚的,结了婚生个娃儿我就把你送到部队上,在部队上入个党,回来我就把你培养成为村干部。她说:“你咋就不说话?”我抬头看了她。她说:“嫌我长得丑?不同意了你直说,我可还嫌你家穷得叮当响呢。”我说:“你咋不上学读书呢?”她说:“我看见书本上的黑字就像一片蚊子在我眼前飞,读几句脑子嗡嗡响。”我说:“你爹真的会培养我当干部吗?”她说:“刚才说的你不是听了嘛,结婚过一年,咱生个娃儿爹就把你送到部队上。”我说:“为啥非生个娃儿才能当兵呢?”她说:“不生娃儿我能栓住你的心?”我说:“啥时结婚哩?”她说:“日子由我订,就今年正月吧。”我说:“正月我家的猪还养不大,养不大就没钱结婚哩。”她说:“嫁妆我家全都备好了,你家缺啥全都由我出,可得有一条,结了婚你得听我的,你娘惹我生气我敢把碗甩在你面前,你惹我生气了我敢吊死在你面前。”那年正月,我就结婚了。
3初入程寺
我很快就领着孩娃从岳父家里出来了。岳父坐在日光里的一把摇椅上,抽着烟用脚在逗着他家的狗(旧社会地主是不是这样呢),看了看我给他提的几包点心、罐头问:“是九都出的还是咱县生产的?”我说:“是在九都百货楼上买的哩,出产地是省会郑州呢。”他从我手里接过那东西,把糕点举到鼻子前如狗一样闻闻说:“不错,味道就是香。”又说,“你把这东西提上去一趟寺庙里,去看一下你天民伯,他从镇长的位置上退下不干了,图清静守在庙里天天看古书。”我从我岳父家里出来了。他没有提要培养我当村干部的事,没有提村里一潭死水的形势和革命,甚至没有让我坐一坐,没有让他的外孙红生吃些啥,更没有问一问我在部队的努力和表现,就让我从他家里出来了,就让我和孩娃们到程家寺庙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请客送礼,不是拉拉扯扯,不是绘画绣花。可我不能不去探望程天民,他是老镇长,是程颢这一支人的头和脸,祖上出过进士,爷那辈人是大清秀才,到了他,解放前就做了县民校的校长了。解放那一年,他被政府作为党外知名民主人士吸纳进去做了第一任的县教育局长。据说政府要他荣当县长时,是他自己感到了革命的艰巨和复杂,反退回一步做了本乡的乡长呢。到今儿,从内蒙古的大草原,到海南岛的小渔村;从大西北的戈壁滩,到鱼米之乡的渤海湾,革命都已风起云涌,红旗飘展,号角吹奏,然这时候他又主动从镇长的位置上面退下了,是害怕革命的风浪呢?还是以退为进,狡兔三窟呢?先前(那时候我像蚂蚁一样小),我随母亲到程村赶集时,在街头见了他,母亲拉着我躲到路边去,等他过去了,指着他的后背对我说:“娃儿,那就是乡长呢,长大你要有人家一半学问能当个村干部,娘这辈子就算没有白守寡。”怎么就知道我当不了村干部?怎么就见得我当不了村长、镇长或者县长、地区专员呢?在部队的革命时事教育和传统教育课上,指导员、教导员和团长不是不断说林彪二十几岁就当了师长吗?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我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那你们不就是落日也该是日过平南的斜阳吗?程庙就在程后街中央的末端上。孩娃红生提着那两盒点心,我提着四瓶罐头,从程中街的二道胡同穿进了程后街。路上见到的人们都是反反复复问着那句话:“爱军,退伍了?”我对所有的人都装模作样笑一笑,点点头,从口袋抠出一支“黄金叶”烟扔过去。再问:“去哪儿?”我就答:“老镇长在庙里等我哪,我去看一看。”又说:“爱军,当村干部了可多关照关照你兄弟。”我说:“你看镇上死气沉沉的模样儿,我能当上村干部?”这时候,只要遇上一个识字的心明眼亮人,他就准会对我说:“只要实行革命三结合,你就准是青年干部哩?”我就想,我执政了一定对这人好一些,只要他家政治上没问题,浇地时可以让他家先用水,买化肥时让他家多买几十斤。一定的。一定会这样,也一定只能这样儿。为啥呢?因为我高爱军是一个富有良知的革命者。这是午饭前,男人们下地大多没回来,女人们都还在家里烧着饭。在程后街上走着时,能看见各家烧火的风箱声像老鼠样溜着门缝窜出来,一股股的炊烟把天上的碧蓝罩成了云白色,像是一张充满忧愁的脸(谁的呢)。我扯着孩娃红生的手,他不断地低头去看手里的两盒点心,点心上的油光纸如在胡同中游动的两团火。我知道他渴念吃那点心哩,没人时我就把那点心盒打开,每盒里取出几块又给包上了。孩娃吃着点心时,脸上闪着幸福的光,黄灿灿一嚼一动,那光就掉在程后街的地面上。一街两岸住房的院墙、后墙和山墙,把程后街挤得有些窄,使那街道如一条干渠样。脱落的墙皮一层一层落在墙根下,听着那不间断的墙皮、泥土的落地声,望着孩娃吃点心时那气吞山河的模样儿,我说:“红生,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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