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16)

2025-10-10 评论

    当然,我无地自容。
    周围有人啧喷,显出被惹烦的神色。
    我妈妈踢了踢我爸爸的脚,他却还是把那笑的音阶全奏完了。笑过,爸爸感到强烈的无趣。他驼起背,两只手装在风衣口袋里,脚仍是掌心对掌心,轻微颠晃。肯定有点失意和愤恨。我知道我爸爸很少愤恨别人,只是偶然地,他会真诚地恨自己。可能也恨他和贺叔叔都参与的这份友情。
    真心的喜爱他。喜爱贺叔叔的勇敢,仗义和豪爽。觉得最吸引人的是贺叔叔璞玉浑金般的独创性。没有规范,没有格式,一个一个的故事都被浓烈地个性化了。我爸爸说,你可以写贺一骑那些故事。不过不会有他的气味。我爸爸的艺术良知是清澈的。
    其实他不是被贺叔叔奴役,他被他的喜爱所奴役。
    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相互倾轧,像所有最亲密的人之间。我们对父母、父母对我们,倾轧不仅是物质的,而是心灵的。
    大概应了心理学的“反动力”之说。人喜爱自己能认同的人,却因了反动力的缘故,往往被自己完全不能认同的东西所吸引。
    再给我一些时间。
    在讲到你认为是症结之处以前,你得让我建立信赖。
    还好。我们昨天一块吃了午饭。
    不是,是校园里的便餐厅,学校没有中国餐馆。
    一件轶事:保险公司给我推荐的那个在保险网中的心理大夫,半年前就死了。可是他的录音电话还在工作。直到昨天,他儿子按照我一个多月前留在答话机上的号码给我回电。那是他儿子头次跨进他的世界,清理他的遗物。
    七十多岁的老医生,三只漆黑的档案柜、装满他患者们的陈述记录。他死了,他儿子不再需要这些记录。谁会需要这些记录呢?从此后谁对它们负责呢?……
    好的,请问吧。
    没有,从来没有听见过。
    我明白你是指幻听。不,没有过。
    那是有过的,但自己同自己说话不算症状吧?
    你也是?
    问过舒茨,他说他逮着自己几次了。大声骂自己,也劝自己。
    不骂,我就是和自己商量。现在去拿信还是晚上?要不要吃安眠药?
    带来了。这是我常吃的两种。
    会上瘾?生活里瘾多了,这个也不算什么。
    试过。两周,一点五毫克的。
    就是自杀念头迫切的时候。
    还会有的,和心情好坏没有直接关系。自杀在我的基因里。
    我祖父的心情并不坏。心情坏多是自我冲突。我祖父是统一的。他自然。很少有太大的自我冲突。我爸爸,满心都是冲突,他的笑都是冲突出来的,但他不会放弃。自我与超我与本能构成的三角冲突,使他得到不断调整和补充。一次次的充电和减压,这是我爸爸。
    非常简单,一次我在巴黎的德欧塞现代艺术博物馆里,站在罗丹的雕塑前面,忽然一个念头袭来,自杀了,就不必非得崇拜罗丹了。世界在你到来前已规定好所有你必须崇拜的东西。没有选择。不崇拜你太孤立厂。你必须爱拉哈玛尼洛夫。爱肖洛霍夫。列维坦,毛泽东,国家,名誉,父母。护必须爱,不然不安全,现在我必须爱和崇拜罗丹、莫奈、米罗、夏卡尔。我不加选择地崇拜、爱,因为文明和进步就包涵绝大多数人吃力的跟随。在非常偏僻的美国小镇,你还能看见莫奈的复制品。虽然是被动的,毕竟也是崇拜的表态。轮不上你来怀疑的,你一生下来,贝多芬已经同喜玛拉雅山一样,把你笼罩在伟大的阴影中。自杀,你便跳出了这个安排。
    已经给你规定好了的正面人物、事物。自杀是挪出这种惯性。
    博物馆大门前那铜塑的工农兵是正面形象,还有王深白一直在雕琢的,打算补入工农兵行列的“革命知识分子”。
    还有贺叔叔。
    ——我在想、从哪儿接下去。
    对,火车。去祖母家的火车上。
    我那时身高一米五五,体重七十五斤。十一岁的女孩,长得稍猛了些。
    其实这个岁数的女孩都有一点儿厌世。倔强?她们总是有一头干燥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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