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33)

2025-10-10 评论

    我笑起来,说我知道那幸福的馒头。
    他也笑,说他看出我这个嚼过麦芽的小庄稼汉。
    一时间我真的是快乐得很。那种我爸爸和我要使劲忍受的不适,那种人和人之间的千差万错的哑谜——源于它的极度不适,没有了。我们都在说最基本,最简单的话,那些没有弦外之音的简单语言。我知道他的快乐是真实的。他本来属于这快乐。他那快乐的乞讨童年,和快乐的中年流放,汇合于一个点——他的故乡。他误入歧途的那一段,在城市和名望地位中兜了那么大一个弯子,还是回来了。那兜出去的二十年是无必要的,是误会。现在这个中年英俊农夫的快乐,与那个说快板的小乞儿的快乐,连接上了。这看上去很苦的快乐让我看到它的和谐和完整。
    那么他在兜出大弯子时所经受的,必定也是极度的不适。
    原来他在名望和万人崇拜中也必须忍受不适。他此刻快乐的真切,向我反应了他或许更大程度地忍受了不适,在我爸爸忍受的同时。
    他们不应该走到一起,成为亲密的朋友。他们恰恰走到一起,成了亲密的朋友。
    你看,事情所含的背叛就在此了。
    我看见小煤油灯光映照中的这个中年男人。白发中的黑发,骨骼的阴影,一切表发下的形状,都在那蓄影子人于光芒的灯炬中体现出来。他显得比他本人要浓郁得多,我看见十八岁的少女亦色彩浑厚,被麦收的人阳晒褪了色的睫毛和眉毛都给灯光浓浓着了色。还有嘴唇。西瓜汁使她的嘴唇饱熟。
    我能看得见少女和中年男人一起开始生活,从这个子夜。多星,萤火虫连接遥远坟场上的美丽磷火。他和她,一同生活下去,活下去。不记得他们曾经的关系,他们过去是谁,我还看她少女细瘦的手指捻动在辫梢的粉红塑料发绳上,一会,捻动在白底蓝点的衬衫钮扣上,纽扣原先是色白的,丢失一颗,补缀了一颗红的上去。她捻弄的是红的那颗。男人看着她捻动,发现它竞是红的。他看她玩枪拴的手指。玩爆破按键的手指那么孩子气。不敢听那声爆破,他把眼睛移开。讲点别的什么。他们在讲宿营安排。他说:你睡里面,我只要条线毯,睡到外面去。少女说还不困。男人笑笑,又说:该休息了小伙子,明天还要坐火车。
    他是第二天晚上送我上火车的。
    不。
    没有。
    怎么会呢?
    他不可能那么对我。他从来没变过地爱我。
    是,他爱我我知道得很清楚。爱一个孩子,爱一个小姑娘,爱一个改头换面的少女,不管有多少种爱,对我,他对那孩子的爱始终压在其余之上:为了对那个写毛笔字的六岁女童的爱,他得牺牲其他的爱。去上海的火车上他已把这个道理想清了。
    他不像我。我对他的爱主要是因为恨。现在我知道,崇拜包括那么多恨。
    请接电话吧。
    我会的。全要手记吗?
    回见。
    不必担心,我会开得很慢。
    对不起,今天的就诊看来得取消了。会议延到晚上开。舒茨主持的会我最好别找借口。
    我们还好。上次在自助餐厅里的谈话之后,还算稳。
    现在有几分钟吗?才吃午饭?
    是这么个梦。等等,得看看我记下的。很乱。
    中文。当然。
    嗯……你录吧。
    她走到门外。
    外面——瓜田。无边际的深绿色藤蔓,叶子,上面有露水。直到天尽头,全是这绿色瓜蔓,爬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初生的瓜卵石一样路在我背上。
    对,是我。我是看不见的,不知在哪里,只有感觉。
    她?不知道。
    找好像有种经验。
    她往瓜田深层走;我发现瓜蛋儿格得我不能忍受。
    她在那里跟人做爱。
    我看清她是个村姑。
    是用我今天的经验在做爱。
    不知道。醒了后我拼命想。想不出他的样子。
    半夜两点。
    摸黑记的。
    醒来后我感到梦里的痛苦。我隐约明白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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