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语者(8)

2025-10-10 评论

    乔红梅写到这里,发现两眼胀胀的不再看得清字迹。她从来没想到会为自己的村庄如此自豪。她从来就没有发现二百多个牺牲的少女如此震撼她,也没有发现她们的牺牲有如此的意义。是她赋于她们的意义吗?或者原本就存在的意义被她突然追寻了出来?
    这人在读了她的故事后只回了一句话:“面对这样一个故事,我完全哑然。”
    她想告诉他,她从来没把这个故事告诉过别人,甚至没有告诉过她的丈夫。她不知为什么。或许在她为它找出意义之前,它只是所有抗日战争惨烈故事中的一则。她没有向格兰讲述它,因为她向他撒了谎,就像她对不少人撒谎一样,只想为自己捏造一个出生地,内蒙、西藏都行,都远比那个缺见识、缺胸怀的小村庄强。她对格兰谎称是黄山人,她想用黄山的伟岸替代小村庄的小家子气。
    乔红梅却克制了自己。她只向这人原原本本把村庄的历史讲下去。她说村里自从少女绝迹后,对女孩的态度完全变了,再不叫她们“赔钱货”。牺牲的二百一十三位童女成了全村人的护身神明。他们开始重女轻男,送女孩子进镇上的学校而剥削男孩子的劳力。(再一次证明村民们的狭隘和愚蠢)。村里渐渐有了女孩远走高飞的风气。去镇上念书的女孩们,很难再回去嫁村里的男孩。她的母亲家境太差,没有去镇上念书,因此母亲的梦想,就是养一个女儿,送去镇上念书。
    这人说,我现在正看着你,两眼乡愁,心里有一点疚痛。你为自己大动感情感到莫名其妙。你难为情了,把脸调转开。
    乔红梅说,谢谢你的耐心,听我讲了一个离你十万八千里的故事。知道美国人不喜欢悲剧,我丈夫就不喜欢。她一想,不对,她这算什么?讲格兰坏话吗?
    便删掉最后的句子。

乔红梅走进图书馆是下午四点。她按事先想好的路线,径直往洗手间方向走。两台饮水机,一高一矮,她选择矮的那台。水形成一个很好的拱形,她的嘴唇破坏了它。她眼睛向身后扫了一圈,没人跟着她。她向左走,一边抽出面巾纸擦嘴上和面颊上的水。她一共瞥见六个人。都不可能是他,太年轻。这样一走,她已巡视了五分之一的图书馆面积。这座大学城一共不到十万人,在图书馆常常碰到熟面孔。她继续走着,似乎是找人,又似乎是找位子。又是五分之一的面积。加上她从门口走到饮水机,多半个图书馆已被她搜查过来。她站下来,迅速感觉一下,身上是否有一份灼热的注意力。似乎有的。
    她找到一台电脑,坐下来飞快地打入网址。
    这人说他看着她款款走来时,就试图把她昨夜讲的故事和她联系起来。他有一点明白,她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他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一份对故乡沉重而扭曲的爱。
    乔红梅想,他把它叫爱,好吧。
    他说沉重和扭曲给了她独特的仪态。或许这正是使他欲罢不能的原因。他就那样看着她在草坪上走,并不是存心埋伏她,渴望使他不由自主。他看她从公寓的大玻璃门出来,在草坪上和一个牵狗的熟人寒喧,说天气有多好,希望它好下去。然后乔红梅给了狗一个甜密抚摸,看得出,她和动物相处得自然、舒服。她抚摸狗时,长围巾坠落到地上。他说那条围巾使她原本没有想法的一身装束一下子有了强烈的宣言。那频临灭绝的图案和染色使偌大一片草地苍白了。那红色让他想到古印地安人织地毯时,把一种甲虫碾碎而得到的红色浆液,那样饱和,看上去都腥气,和任何一种红色都不同,就是古老的性本身(看来他对古印地安地毯也有兴趣)。乔红梅就这样一步步走来,身姿依旧谦让而躲闪,背向那座苍白的布尔乔亚公寓楼,它的十六层楼里住着这所大学的十多位教授,过着苍白的生活。
    他连楼里有几位教授都摸清楚了。乔红梅向四周看一眼。旁边一个男孩在捂嘴大笑,正和看不见的谈手聊得火热,据说他们在网上可以开party,十多个人七嘴八舌,空间距离几千英里。
    这人说他对自己感到吃惊,竟会如此无情地丢弃他一贯的行为准则,屈从渴望,干着不大上台面的事。草坪四周有些长椅,他坐在某一把长椅上。在她与他距离缩短到二十米时,他对自己说,好吧,让我登场吧,只需站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但就在乔红梅离他五步之遥时,忽然向身后的公寓大楼转过身,朝十六层的一个阳台扬了扬手。他看见她手势家常,笑容也很家常,充满对眼下生活的安全感和麻木。从他的角度,他看见一把未撑开的淡蓝遮阳伞和白色塑料桌椅,她的丈夫伏在栏杆上喝早晨的最后一杯咖啡。因此他没有起身,与她正式开场。也许他还要再等等,等渴望造成的没出息感觉过去。不仅渴望,还有些不可告人的朦胧企图,他坦白地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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