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12)

2025-10-10 评论

    女子们途经生果档,站下买了几片菠萝;又在熟食档买了一包炒田螺和叉烧鸭肝,都不给钱,辞谢了档主就吃着走去,男人在后面一一结账。
    走过陈家澡堂,三个女子都慢了些脚步。几百男人从一个门进,又从一个门出;进去时人肥些、黑些,出来时人瘦不少,脸色也浅亮不少。前一个门进去的人都把衣裤脱下,交给伙计送当铺,伙计回来从衣店买一套新衫裤,赶在他们爬出澡池子的当口,给他们替换。
    从澡堂后门出来的男人们犹如刚被白灼过,冒着微热的蒸汽,个个没了虱子、胡子、牙垢,手足指甲。指甲是各家妓院的阿妈们特意来关照的:一定要秃秃地剪,齐齐地磨,免得一晚过后女子们都红一道白一道。
    阿茶说:我那个鬼恐怕也来了。你有几个鬼?阿蕉拍她屁股一下。就一个,像你!阿茶说:他在攒钱,钱够了他就来接我。
    阿蕉说:他们个个都这样讲。她把吮空的田螺壳往头后一扔,正砸在阿茶脑门上。两个死人头、死人头地笑着追打,又往回跑,终于把澡堂门口的男人们的目光弄馋了。
    唉,扶桑(12)你呢?阿茶问:有几个鬼等着?
    扶桑(12)摇头笑了。她穿一件粉红短褂,黑香云纱宽脚裤。她蹲下拔鞋,阿蕉对阿茶耳朵眼说:她会有谁?她接一个忘一个,到现在一个名字也不记得!看她脸色好的,跟猪肺一个色;看见这么多男人!……阿蕉说到这里不说了,把嘴躲进巴掌去笑。
    澡堂门口的男人们都朝这边转了脸,眼光渐渐绿了。一个喊:喂小大姐,大小姐!
    喂,你们是哪个院子的?另一个喊:等一下我来找你哟!
    扶桑(12)的嘴唇一下子就有了水泽,她站起身,正面对着他们笑笑。
    又一个喊:我有一块洋皂桷,喷喷香,我省半块给你哟!
    跟在她们后面的壮年人催她们走快。一个人圈子在看印度人吹笛戏蛇。还有个人圈子在看两个中国男人表演剁肉。扶桑(12)引长
    颈子往场子中央看。她个头高,两个女伴矮,看不全面,就急切地向她问些消息。场地上一人团身跪着,背梁做了个案墩,另一人把块牛肉放在那背梁上横竖下刀,牛肉剁碎,再给人展看那完好的脊梁。
    阿蕉突然说:未必就是牛肉!阿茶说:那是什么肉?
    阿蕉缩头笑道:今天没了这人,明天没了那人,哪里去了?你们几时睇见牛从城里过?
    三个女子笑闹起来。三对穿红绣鞋的小脚踢起一小团、一小团尘土。跑到路当中,迎面来了个马车,三人都抚着胸口喘,让路给马车。
    车厢上挂张白细纱帘子,一动,出来个五十岁的白鬼,斯文和气。
    他说:喂,中国婊子,让开路。
    三人看看他,忙相互拉起手。路是让开的呀。
    他又说:喂,中国婊子,请你们先到那个门里面躲一躲,等我的马车过去。我的妻子和女儿在这车上,明白了吗?
    三人慌张地挪着小脚,退进那家茶馆。这点道理她们是懂的:规矩的白鬼妇女不能见她们这行当的女子;她们可以存在,但不能与马车里的她们同时、同地点的存在;她们该及时消失,腾出个干净世界给车里的妇女们。
    阿茶和阿蕉还要接着逛,扶桑(12)说在茶馆等她们。壮年人去跟她俩了,他知道扶桑(12)不必太费心。有次扶桑(12)稀里糊涂跟一个姑娘逃跑,第二天便自己回来了。揍她时问她为什么,她笑了,慢慢答道:昨天逃出去,今天逃进来呀。壮年人跟大家同样明白:扶桑(12)的乖顺是因为她的那点痴。风把雾吹化了,太阳旺起来,茶馆门口斜插进一块阳光。
    扶桑(12)虫一样软软地动几动,把半个身体挪进太阳里。这时辰茶馆生意淡,两个男人坐在另一头。他俩是开蔬菜店的,天不亮便挑菜担子送菜到各家馆子,这时扁担靠着他们的腿,菜筐里剩的几棵菜已歪头歪脑,色泽亦如他们的脸色,那便是他们的晚饭。
    俩人瞅着扶桑(12),一面蟋蟀一样交头接耳。
    过一刻茶馆伙计走向扶桑(12),说:两位先生问,你想不想趁这个空做桩生意?
    扶桑(12)从茶馆伙计的肩头朝两个菜老板看去,眼神打了个招呼。
    伙计对菜老板们挤挤眼,又对扶桑(12)说:顺水生意嘛,给的钱你不用交阿妈,多赏我几文茶钱就好了!唔嗒低头,给他们看看你嘛。伙计指指茶馆后面,黑乌乌一团阴影,说:我们后面有个烟室,眼下没烟客。他很精练地安排着:你看,你这样闲着也是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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