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42)

2025-10-10 评论

    沉默使人诚实。诚实使人自尊。如果没实话可说就闭上你的嘴。父亲曾经这样说。那时父亲刚从南方回来。除了叔父,父亲向谁也不谈战争。他认为生与死在未经战争的人是另一回事,勇敢和残酷也都是另一回事。没经过战争的人连听的资格也没有。开始人们还不断向他打听,他总是疲惫而高傲地一笑,然后便是几句低声感叹。克里斯出生时,家里人早已习惯了父亲对战争的沉默。所有人装着不知他督战的帐篷里有过一个黑少女。
    父亲醒来,眼镜落到膝盖的硬壳诗集上,再弹到地上。他没去看,眼睛直指向克里斯。没有了个从睡到醒的过渡,他一睁开眼便是犀利。
    你等了很久了吗?父亲问。是的。克里斯答。
    我没有歉意,因为我是等得更长的那个人。父亲说。克里斯看着他。
    我能不能知道你为什么总让我在夜里等你?我有这个权力知道吗?
    是的,你有这个权力。
    一段的沉默间包括父亲进佣他把断裂的眼镜收人走亲掏剪子,剪去烟缸边那支雪茄的灰点燃说:秘密吗?
    又是五分钟。我知道。克里斯说。你有把握?
    是的。您一定恨那个把事情告诉母亲的人。
    错了。我恨使你母亲痛苦的人。你被满田的红草莓引诱,去采摘。你被蛇咬了,你该恨蛇吗?不,我是你,我就恨草莓。
    我请求去睡觉。
    别担心,你睡不着的。你会整夜地想,怎么对付没有马的局面。怎么对付我。会有人骑马驮你去上学。除了上学你那混账腿不许迈出院子一步。我随时会差人叫你来见我。听上去怎么样?
    听上去像囚禁。
    不是听上去,小伙子,是事实上。
    克里斯看着父亲,半晌,他说:没有选择吗?
    有。另一个选择是去伦敦。你没有注意到你的英文吗?所有人大概都注意到了:你讲得像亚洲人一样粗俗。克里斯猛抬头看父亲。
    这样的英文如果出自一个黄面孔女人的嘴,我会说它挺逗,或者,可爱。老父亲的目光直率地端详儿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今晚的话出奇的多?
    是的。
    你不喜欢我这样的暗示。不喜欢。
    好极了。你他妈的立刻停止去见那个中国婊子。
    我可以试试。
    没关系,假如试得失败了,你可以去伦敦。

你像挺吃惊似的。是的,我们是有一阵子没见面了。从你进了拯救会那间隔离病房,我总想着不该太打扰你。那座房子被改成了纪念馆,纪念曾经救过你和所有中国妓女的两位女士,玛丽和多尔西。我还见到了最后被拯救的那个女人。她七十九岁了。住在一间寒伧而洁净的小公寓里,冰箱几乎是空的,穿着六十年代的保守衣裙,是从“救世军”买来的。她热情洋溢地向我讲起伟大的拯救运动。她让我想起********运动中的许多女革命者,理想做伴,进入风烛残年。她所有的骄傲是被拯救和拯救别人。我忍不住谈到你。她是从前辈拯救会姐妹口中认识你的。因为我和她共同认识的你,使我答应下次再去看她。
    大概已没什么人向她打听拯救会的功业了,所以她见到我才这样意外和激动。我们谈到华人不太记得自己初登金山海岸的情形,白人更不记得。因为记得就会使双方感到一点儿窘迫。白人曾经将有色人种十分客观地评比过,在一八七。年的圣弗朗西斯科的报纸上。评比结果,百分之五十的人认为中国人是比黑人更低劣的人种,百分之三十的人认为中国人的低劣程度相等于黑种人,百分之二十的人认为中国人不如黑人低劣。我们还谈到杰克?伦敦,我问她是否知道这位中国人崇拜的小说家对中国人的评价,她说她不知道。我说我并不记得这位小说家的语录,但大意我永远不会忘。他认为中国人是阴险的,懒散的,是很难了解和亲近的,也不会对美国有任何益处的。然后我笑笑说:他是我童年最喜欢的一个作家,因为他对于狼有那么公正的见解。
    然后我去了海港之嘴广场。那里聚着许多中国的老单身汉。从七十年前,单身汉们就在这里下棋、唱戏、讲妓女们的故事。他们是上过海的,上不动海了,便来到这里。也有的在农场里干了一生,干不动了,悄悄离开了农场。他们一辈子都没把那笔娶老婆的钱攒足。他们再穷也不流浪、行乞。一百多年从你到我,中国人极少穷得去行乞的。他们有的穷疯了,但也都是些文疯子,不动粗。没疯的一天只吃一顿,安静地维持着饥饿中的尊严。他们含辛茹苦和自律的程度是杰克?伦敦不可能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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