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56)

2025-10-10 评论

    克里斯从骑侠回到他原本。他不知如何反应。大勇又说:走吧走吧,你爸爸要来找你啦。克里斯想截止他的轻侮。那把剃刀很勾引人地一眨一眨。他的手向它去了……
    扶桑(56)看着他和刀,没有怂恿和阻挠。她安稳地跪在原地,一下下地从上到下梳理那黑发。黑发和她的动作都显得无尽。
    克里斯带点酸楚地承认,跪着的扶桑(56)是个美丽的形象。美丽是这片和谐。跪着的姿式使得她美得惊人,使她的宽容和柔顺被这姿式铸在那里。她跪着,却宽恕了站着的人们,宽恕了所有的居高临下者。她跪着,用无尽的宽恕和柔顺梳理这黑色的绞索般的长发。这个心诚意笃的女奴是个比自由含义含蓄而丰富得多的东西,这不可捉摸的含义使她美,使她周围的气氛也美了。
    从长发上滴落的水叮咚地落进盆中。扶桑(56)将头发托起,一圈一圈绾在手上,绞干……
    克里斯感到太阳已在那刀刃上熄去。迈上前拈起刀的迫切性也正在消失。那迫切性在扶桑(56)此刻的从容不迫对比下显得荒谬,无来由。解放与拯救和她周围的美妙气氛大相冲突。
    大勇此时又说:你还没走?不是弄清楚了吗?黄女人也长一样的玩艺跟白女人相差不大。你们那些小报上讲的都是蠢话,说在白女人身上熟门熟路到黄女人这里会走错门……你没走错门吧,小伙子?
    他嘿嘿笑着撩掉脸上的毛巾,躺椅的旋纽一转,他正面朝着克里斯和扶桑(56)了。他的神情像是想和克里斯继续讨论刚才的话题。
    扶桑(56)为躲他突如其来的转身而侧坐一边。
    大勇一把捉住她随意绾在耳边的发髻,眼睛因不适应他背后的昏暗而微笑斜视。毛发上的水把地毯湿一大摊,像漏进了急雨。
    克里斯后悔他错过了拿刀的机会,现在刀被他握去了。
    大勇一手掂扶桑(56)一手掂刀,看着克里斯笑:你中意她?
    克里斯不知怎样答刀才不会落在扶桑(56)身上。他尚未成年的身躯暗中调动着力量,随时准备扑过去。
    你放开她。克里斯说,我想看着你立刻下地狱。谁不想?大勇说。
    你想用钱把她赎出去?过一会大勇又说。
    ……是的。
    好。大勇点着头。我早知道你和到我们这里找便宜的小白鬼们不一样。你赎她出去做什么,跟她去教堂结婚?为什么不?克里斯拿出他少年人的傲慢和意气。
    哦。你不知道白鬼和黄面孔、黑面孔结婚是犯法的?可以去别的州。
    哦。大勇掂量着刀和扶桑(56)以及克里斯的话。他依然笑眯眯,松开扶桑(56)的头发,随即他用拇指拭着刀的锋利,表情和拇指的动作都极其狎呢。他一看紧张困惑的少年,将刀递给扶桑(56),递的手势既多情又信赖。
    他说:你看,她每天手里都有刀。说着转向扶桑(56):你知怎么用刀,用不着这个小刺客,对吧?来,用给他看看。
    大勇躺回椅子上对克里斯说:她手艺很好的。
    克里斯紧捏着两个拳头,看那刀起刀落,刀落之处,大勇微笑歪嘴扯脖地配合。刀平稳地落在大勇脸上、下巴上、脖子上。
    他问:刀快吧。扶桑(56)说:快。它敢不快!扶桑(56)的手正稳健地绕过那只圆大的喉节。那脖子绷得
    吓人的粗,上面搏动起血管。
    克里斯看着那刀白白锋利着,在一个个完美的下刀处走去走回。它顺畅地移动,一次次辜负他的希望。突然,扶桑(56)提起刀,转向他,像是要将刀交到他手里。她却只是在那化妆盒边的毛巾上拭了拭刀。她一捋头发,像是才记起他还没走,投给他家常的温暖眼光。
    大勇发出一声浑长的鼻息。他睡着了。最后的余晖照在他遗失在唇外的门齿上。
    克里斯从疲惫不堪的骑士姿式上收回腿。
    又是那种超出情理的和谐出现了。这回把他也牵扯进去。他完全不懂这是怎么了:残酷、邪恶、凶险和刀光中出来了这片连他也不想去毁的和谐。因为这和谐也包括他。
    克里斯不知怎么已到了楼下。正要出门前他忽然感到自昨晚就出现的荒诞梦境并未中断,它始终在延续。包括那正吃面条的守门人:面条无头绪,乱糟糟地从嘴里抽进去。也包括门外的世界:所有的赌场、烟馆和妓馆在扭动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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