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77)

2025-10-10 评论

    扶桑(77)的盖头上缀满铜钱,风摆不动它。
    大勇牵着绣球,绣球牵着扶桑(77),走到喜堂前跪下来。人们都发现大勇是个顶规矩的新郎,眼睛一刻不离扶桑(77),脚下的重镣几次险些绊倒他,他看都不去看。
    一个狱卒上来帮大勇把脚镣搬动一下,让他跪得更舒服些。
    盖头掀去后,人们都惨叫起来。扶桑(77)美艳得让许多脆弱者流下眼泪。
    大勇笑着欣赏新娘。他完全能想象她推磨、打柴、担担子的模样。他看着一个下河槌衣、坐在门槛上剥豆等他回家的扶桑(77)。他还看见故乡那条河边站着一排女人,扶桑(77)从她们中间跑出来,迎的不是乡邮员,是他自己,漂洋过海回来的大勇。是六十岁的大勇了,迎上来的是五十许的扶桑(77)。
    大勇看着这些,对扶桑(77)说:别急,慢慢活,我等得及你。
    扶桑(77)说:回头我送你回家。大勇说:一半洒海里吧。扶桑(77)说:嗯。那一半呢?
    大勇沉吟一会:洒我老母坟上。他笑笑说:烧成灰老母也认得我。
    挤在人群中的克里斯看见船动了。
    他撞着人的背、肩,踩着脚下坑洼的码头石阶,到了最前面。
    船上着红色盛装的扶桑(77)在克里斯的视野里小下去。他看见手里捧着大勇的骨灰罐子,也是用红绸包裹,上面顶着中国新郎的礼帽。
    克里斯是从报上看到扶桑(77)那天清晨弃下他之后去做了什么。她把那截黑发留在他手心,就那样剪开了她自己和他。
    报上登出刑场婚礼的照片,还说为妻的扶桑(77)将于六月三十日乘船护送夫婿的骨灰回乡。
    克里斯认识到他从来、从来也没懂过扶桑(77)。
    大约在半年后,克里斯偶然经过扶桑(77)的那幢小楼,发现它相当一段时间的冷清又被打破:门口又有一队男人。
    克里斯愣怔了许久,走到队伍末端。所有在队伍里的男人都瞅他。他撑住,随他们去瞅。并不去想他们瞅的理由。
    挨到克里斯了,守门人(一个克里斯从未见过的守门人)对他客气地说:先生,这里不接待白人。
    果然,他见队伍中没一个白面孔。难怪他被那样瞅着。
    他说:我是她的朋友。她约我来的。
    他扭打一般推开守门人,冲到楼上。屋门半掩,他轰地推开。
    一个女子猛扭过脸。她不是扶桑(77)。她是一个十五六岁的苗条少女。
    但他把扶桑(77)这名字已吐出口。
    守门人已追上来,好声好气地说:这里早就没扶桑(77)了。

在克里斯故世前,他想到了扶桑(77)。他七十五岁了,那一缕黑头发还很年轻。他想到扶桑(77)就那样剪开了他和她,她剪开一切感情爱恋的牵累。或许扶桑(77)从爱情中受的痛苦比肉体上的任何痛苦都深。或许她意识到爱情是惟一的痛苦,是所有痛苦的源起。爱情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东西。她肉体上那片无限的自由是被爱情侵扰了,于是她剪开了它,自己解放了自己。
    她和即将被处死的大勇结婚便是把自己永远地保护起来了。她没有爱过大勇,无论活的,还是死的。她从此有了一个死去的、不再能干涉她的大勇来保护,以免她再被爱情侵扰、伤害。
    这是克里斯在谢世前一天认识到的。扶桑(77),她从原始走来,因此她健壮、自由、无懈可击。
    克里斯还想到自己的一生,被扶桑(77)改变了的一生。他一生都在反对迫害华人,也反对华人间的相互残害。他成了个中国学者,他觉得扶桑(77)在看他做这一切,不论她赞同还是反对,她总是在看着他的。
    他五十年的美满婚姻和家庭也证实了扶桑(77)的高明:婚姻的确把他保护起来了,一生没再受爱情的侵扰。
    他也有一片无限的自由,那片自由中他和扶桑(77)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他们那天堂的幽会。
    我告诉我的白人丈夫,我正在写有关你的事。他说太好了,这起码是我俩共同拥有的东西!这是我们俩共有的一段历史。
    这一百六十本书就是他到旧金山各个图书馆挖出来的。他用电脑、显微机挖地三尺,掘出这些快作古的书。
    你看,这里记载的你在多年后的模样;“近九十岁的她穿一身素色带暗花的旗袍,显然它的大部分是假的……没人知道这位曾经是多部闹剧(或称悲剧)主角的女人一直在怎样生活……她显然是漂洋而来的三千中国妓女中活得最长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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