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109)

2025-10-10 评论

    她说:这家伙上来就问我,你想卖几颗卵子?
    我做出不懂她在讲什么的表情。我的英文反应迟钝并不完全是弊端。有时我想蒙混过关,或多赢得一点时间来想对策,别人就把我这时的装傻看成真傻。所以我在劳拉眼里远比我本身憨厚。
    她说:后来他说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他把我当你了。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奇怪的事,所以我特别好奇,问他:你买女人的卵子干吗?他说:我只不过是个经纪人,把卖方和买方的头牵好,我拿百分之十五的提成。我说:都是谁是买方呢?他说:反正不是餐馆(英文中卵子和鸡蛋是一个词.都是egg)。我乐了,问他:一个卵子值多少钱?他说:从六百块到几千块,得看你是谁了。我说:如果我是克林顿夫人呢?他说:她的蛋早下完了,没下完也都不新鲜了,孵出的孩子不是蒙古症就是愚童症。我差点乐死。他问我到底有没有卵子出售,我说我今年六十岁,你看我还有什么可出售的。他还当真了,说:眼睛角膜。
    劳拉咯咯咯笑得直晃。
    我也跟着笑。或者发出和笑声相仿的声音。
    她说:这家伙说笑话自己一点儿都不笑!
    我想,因为他一点儿都不认为自己在说笑话。

她说:你从哪儿认识了这么逗一个人?
    从“无出路咖啡馆(109)”。我说。
    他也写小说?
    写科幻小说。我随口胡诌。
    他还干什么?
    还……还下围棋。中国围棋。
    那我得认识他!我朋友里从来没有这么哏儿的人!噢对了,他让我转告你,有个买主急需亚裔卵子,如果你能在圣诞节后马上跟买方接洽,他负责给你拿下最理想的价钱!劳拉又跺着皮鞋的高跟,笑作一团。
    在劳拉眼里,我们这样的穷人不是别无选择地穷,我们的穷是种情调,是种生活风格。因为劳拉对于穷完全无知。她不相信穷是很具体很实在的生活状态。在这个颂扬财富的国家,穷是绝症。
    她说:你不会真去卖卵子吧?
    我说:我会。
    我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实话吓一跳。
    她瞪着我,说:你会?!
    我说:我想经历这个国家所有的奇异事物。
    她打量我一眼,认为我说的是真话。
    你知道怎么着?我的直觉棒透了。她结束打量时说,第一次见你——第一分钟,我就想,这个女人很危险。
    我问她我哪里危险。
    她说:因为你内心不像你看上去那么乖。而且你是个像猫一样好奇的人。
    我看着这个年轻我好几岁的女子。一个狞笑在我脸上开放。我说:还有呢?
    还有——还有的我还没总结呢。不过我刚才总结的那两条正确不正确?
    不正确。
    嗯?!劳拉挑衅地一斜脸,装出眼冒凶光的样子。
    因为我对什么都不好奇。我说。
    劳拉就这点好,富有使她自信,自信使她从不怀疑别人对她的诚恳。如我这样在心里跟她瞎逗,伺候着她顺着任何一条思路往下走,伺候着她开开心心把任何一条思路走到头——如我这样的人,她也毫不怀疑我的诚恳。她的自信让她把自己看成任何人的知己、至交。她的自信也使她认为任何人都不必隐瞒弱点,她自己从来也不隐瞒她的弱点,比如她绝不让别人在钱上占她便宜,如果你认为这叫“抠门儿”,是一项蛮不雅的弱点,她却从不隐瞒或为此害羞;她上来就会爽快地把这弱点亮给你。为此我喜欢劳拉。
    安德烈的父母突然决定从波士顿开车来芝加哥。因为那位继祖父的恐高症发作了,大家只得跟他一块儿放弃飞行。这样圣诞便只能向后顺延一天。
    劳拉觉得她所有的精心安排全砸了,脾气大得吓坏人。
    我劝她想开点。我说:我们都不介意晚吃一天烤鹅。
    她说:是回炉鹅!
    安德烈说:幸亏不是回炉火鸡。回炉火鸡我一定会呕吐。
    劳拉说:那礼物呢——不拆礼物啦?!
    我说:晚一天拆还是礼物。
    安德烈在一边抿嘴笑。我有点吃不准他笑什么。我看他一眼。他用中文说:有件礼物不能拖延,得马上拆。劳拉不准我告诉你。她说我把这个秘密礼物告诉你,她就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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