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纸上仅有的两英寸空间中,那三项仅有的选择。①打算中断此关系;②打算将此关系转化为非正式的一般同居关系;③打算将此关系发展成为婚姻。我们都沉默着,他慢慢从西装内兜抽出一支派克圆珠笔。
他看着我,眼睛很大很大。一张表情丰富的面孔此刻很空白很空白。一个选择花掉他一千四百块,花去他在信用公司的最后的信用。他开始落笔了。他连夜飞到芝加哥就是要我看他这个简单的笔触:先向下摁去,再向上一提。一个钩打在第三选择上:“打算将此关系发展成为婚姻”。
飞机起飞前,他将表格放回公文包。然后向机舱走去。在他半个身体已进入甬道时,他回身向我挥挥手,面部表情是烈士的,充满绝然。我也向他抬抬手。他抿嘴一笑。我使了使劲儿,却没笑出来。我突然发现他那身深灰色西装看起来非常昂贵。他稳稳向甬道深处走去,深灰西装合体极了,一派高档的朴素使安德烈很神气、很男人了。
我用下颏夹住电话,把一个鸡蛋在锅沿上磕碎,溜进锅内。接着又去磕第二个。厨房一股令人作呕的方便面气味和水浦蛋的气味。
“请别告诉我!千万别在电话上提任何人的名字!”安德烈及时制止了我。我原想把理查·福茨这个名字告诉他。
“你记住,”安德烈又说:“别在电话上跟任何人复述这场谈话。”
“那不是谈话,是审讯。”
“没错,是审讯。我很抱歉。”
“你抱什么歉?”
“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讨厌。你要记住你今天对审讯者说的每一句话。躺在床上,闭上眼,好好回忆一下,你今天讲了哪些话。把每句话都背几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这些人很难相处。处不好很讨厌。他们可以让任何人遇上倒霉透顶的日子。他们可以长久地、不伤和气地插足到任何人的生活中去。他们也拿他们自己没法子,就是这么个工作性质,靠麻烦人拿政府的钱。他们有什么法子呢?”
我们在电话里恋恋不舍,道了七八次晚安还舍不得挂断电话。似乎是身处绝境的一对恋人:背叛了自己的民族抑或部落,被自己人孤立得相当彻底。这种孤绝感使我和安德烈变得很缠绵。缠绵到一锅方便面也煮烂了。
我将小锅里稀里糊涂的汤水倒进一只大碗,端进我的房间,关上门。如果房东不在家,我会连碗都省略,把面条直接从锅里扯进嘴巴。房东是年轻的牧师和他年轻的妻子。他们吃东西向来不被我听见,所以我也该识趣些,体谅些,尽量无声地拉扯面条。有时牧师妻子独自在客厅里看电视,一面无声无息吃着微波炉烹饪的墨西哥或意大利晚餐,被我偶然撞见,她会脸也红起来。年轻的牧师夫妇或许把吃这项活动看成纯粹肉体的,相对他们从事的纯粹精神事业,吃这个肉体事务该放到私下里。就像他们的夜夜做爱,天天清晨在卫生间的各项清理,吃同样是不得已的肉体活动。
我趴在书桌上放开音量吃面条。我每周有两个晚上不打工,只好自己开伙。其实我挺渴望这样的晚上,宁静伴随低劣食品。我总是边吃边找些东西来阅读:报纸、杂志,要不就是减价广告。有时会有些彩票组织的来信。尽管知道字里行间布置得十面埋伏,我还是读得很认真。他们千篇一律的花言巧语在吃方便面的时候读,还是给我不少希望的。只要我不怕上当,一个巨大的甜头似乎就在那些胡扯八道后面。这些骗子们一般都以一个疯疯癫癫的狂喜口吻开始骗局——恭喜!万分荣幸地通知您:您是七千万人中的幸运儿,已进入了最后一轮淘汰赛,五千万美金正向您微笑!……紧接着,骗子们开始替你操心如何开销这五千万;他们认为先去乘一个月的豪华邮轮,再去买一幢带泳池的意大利庭院,再买几辆波沙或本茨车。为如此的财富我必须做的贡献很简单,往往只是在一百来种无聊杂志中选订五到十种。
我推开那个超大信封,上面印的两张脸诚挚热烈,一点儿也不像骗子。其中一张脸有六十多岁了,跟真正的阔佬没什么区别,就是说他辛辛苦苦胡扯了一辈子,到这把岁数总算有了副阔佬的外表。另外的一张脸大约二十多岁,这个劝人上当的行业倒也前赴后继,新人辈出。这一老一少两个家伙最多一个月前刚给我寄过一模一样的“贺信”,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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