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29)

2025-10-10 评论

    “我父亲不爱赶时髦。”我父亲一生中赶的惟—一次时髦就是娶了我的母亲。那时候老革命们遗弃乡下老婆,娶城市女学生是个大时髦。
    “你父亲是一九三七年参加共产党的,没错吧?”
    “正确。”你果然迟钝。记性也差劲。
    “那个时期,共产主义在美国、加拿大非常时髦!”
    “噢。”在美国时髦就能证明它在中国也时髦吗?就能证明你逮着了我父亲赶时髦的把柄?
    “时髦的主义都显得漂亮,而漂亮的思潮容易成为时髦!”
    “噢。”你瞎激动什么?
    “你看!”
    “嗯?”看什么?
    我们的交流没有完全畅通,这主要是他不好。他很想证实他知识面不窄,思辨性不差,因此就使我们的沟通出了毛病。毛病究竟出在哪里,他无望弄清。我呢,我脑筋比他好些,但我看到我们跑题已跑得太远,一时也扭转不回来,只好随它去。跑题对我没什么不利。
    他却微微一笑,他没觉得跑题;他的微笑是认为我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终于中了他的暗算。我想他的智力真该大大加强。他笑着,得意扬扬地轻轻点头,认为一切都在很好的进展中。他和我这段东拉西扯给录在磁带上,让理查一听,准会骂起来:操!这俩人胡扯到哪儿去了?而他却认为自己又博学又机智,句句提问都得到最理想的收效。对话的错位让我伤脑筋地对他一笑。我怀疑特务福茨此刻也发出一模一样的伤脑筋的笑容。他很可能在四号审讯室附近的某处,监听我们正在进行的胡扯。
    “你父亲当时十六岁。让我们来看看——对,十六岁。十六岁的一个孩子,常是漂亮的主义的牺牲品。比如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维特式的漂亮的忧郁,让日本一大批青年自杀。一些漂亮而新颖的思潮,像弗洛伊德在二十年代,马克思主义在三四十年代,萨特存在主义在六七十年代,哇!纽约大街上,咖啡馆,好莱坞的大小聚会上,年轻人醉倒在这些思潮里!芝加哥在六七十年代,有十来家咖啡馆叫‘无出路咖啡馆(29)’。正像你们中国,三代人醉倒在你们的红色梦想里!”
    “你去过中国吗?”你肯定没去过。
    “啊,我几次想去!……”
    “结果呢?”结果一打听飞机票价,算了。你们这些高尚的特务们据说薪水不怎么样,让你们舍生忘死的是你们高尚的动机。就像你刚才说的:无辜的表弟中弹倒下。全人类都轮下来也轮不上没招谁没惹谁的表弟,全人类无辜者的表弟。
    “种种原因吧。不过我相信我肯定会去中国的。”
    “我也相信。”
    “没去过中国的人在美国占绝大多数。但他们非常为中国操心。我就非常担心中国的事,包括你们计划生育的全国大运动。了不得!我完全能够想象你父亲的热忱。”
    “我父亲没有参加计划生育。”
    “当然当然。”
    当然什么?我父亲当然是天然的计划生育,荷尔蒙减退,尿频起来,我母亲停止了和他做爱。
    “你父亲,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年轻知识分子,会怎样醉倒在一个漂亮的主义里。”
    “等一等,我父亲不是知识分子。”
    “怎么会?!”
    “事实就这样。他在十六岁之前一个字也不识。”
    他受了挫折,愣着,两眼一片空白。脑子里是更大的空白。
    “不管怎么说,对十六岁一个少年来说,你要他挑,他一定挑马克思主义。你说呢?”
    “可能吧。”十六岁的父亲不知道马克思是谁。不过我懒得跟你讲清楚。
    “三四十年代的美国,大多数知识分子都同情共产主义。好莱坞的艺术家,不同情共产主义就是缺乏人性,缺乏人的根本良知、缺乏艺术独创性。中国的三十年代,你父亲至少是同情共产主义的。对吧?”
    “嗯。”是共产主义同情我父亲。不过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看一眼手表:还有三十分钟到五点。不知他是不是个按时上下班的人。
    他看见我看表,脸上出现“别为我操心”的温和表情。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