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42)

2025-10-10 评论

    铃声响起,人们还不舍得停止自己的美丽竞赛。直到场内轰然奏乐,大厅才渐渐冷清。
    我心里替安德烈作痛:一百一十元的半拉已经没了。他跟我约好,开演前一小时在剧场附近的自助餐馆见面。他把黑西服带去了办公室。因此他会直接从办公室到餐馆。整个下半场演出,我在不断为安德烈的失约寻找道理。大幕合上后,我慢慢随着人群退场,却发现一个高个子站在最后一排冲我微笑。
    我说:你没错过谢幕吧?
    他说:嗨,你很漂亮。
    我说:可不,好几个人跟我搭讪,非给我留电话。
    他说:换了我,我碰上这么个孤单单的漂亮妞,就马上告诉她,唉,我单身!
    我说:我以为你给充军到海湾战争前线去了。
    他说:头儿找我谈话。
    他姿态轻松,笑容潇洒,说我的装束如何有种低调的高贵,令他骄傲。我却感到事情有些疑点。他也明白我极想接近这疑点。他的瞎吹捧证明我的怀疑有根据。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他开车的样子比平常专注得多。
    过了十分钟,他说:不用害怕。
    我说:害怕什么?
    没什么。所以你不用怕。
    他一只手伸过来,抚摸我的头发。然后,他将我搂过去,让我的脑袋靠在他右肩上。他仅用左手握方向盘,右手轻轻撸着我的肩。他认为我这样的人没有童年。因为童年该有生日蛋糕、圣诞礼物,复活节印有彩色图案的鸡蛋,无数的动画片,以及迪斯尼乐园。他这样认为时,眼中的忧伤非常动人,并使他有种圣者般的淡远广漠的神情。他在这个时候觉得,被动乱和贫困剥夺了做孩子权力的中国孩子们此刻全浓缩在我身上;全人类欠着我们的情分因而浓缩成他对我的爱。他对我的爱远超过了男性对女性的;全人类对我们童年的照料不周或完全失职,都该由他来清算。
    他说:我不去布伊诺斯艾利斯,也没什么。
    我等待那疑点彻底化开。
    头儿告诉我,我的派遣被推迟了。他们说,暂时冻结我的一切对外派遣。不是很好吗?我用不着远离你。我发现深蓝色非常配你。
    我知道他对布伊诺斯艾利斯的向往。我伸出右手,抚摸他的脸颊。我冰凉的抚摸让他明白我已知道他的代价,为了我而付出的代价。他的右手在我肩上拍几下,掌心的温暖透过大衣,渗入我的肌肤。他希望我在他这儿找到一如既往的沉稳、无所谓。
    “怎么样?休了个很好的假期?”便衣福茨声音悦耳。
    “很好。”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你够准时的:晚上十点。
    我知道理查什么都清楚。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如何清楚。他和我都不徒劳地假装彼此周旋很有必要。因此我们干脆不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游戏。
    “戴维斯先生怎么样?”
    “很好。”
    “那就好极了。”
    我等着他完成他的礼貌。
    “我也带着我的女儿出去小小度了个假。我告诉过你吗?我和我的女朋友领养了一个韩国小女孩?”
    “噢。”这事不是流行很多年了?
    “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典型的亚洲娃娃,你该看见她那一头头发,又黑又密!”
    “噢。”
    “她是个非常不幸,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她已经和我们一同生活了半年。我敢打赌她将来会很有个性,智力的发育也会…
    “太好了。”
    “可我还没结束我那句话。”
    “很抱歉。”
    “没关系。她现在一岁了。你知道她最爱说的词是什么?”
    “是什么?”
    我翻了一页书。这本书要在明天上课前读完。
    “她最爱说的词是‘不’。”
    “噢。”
    “我们觉得太有趣了,一个一岁的孩子往往最爱说:‘我要’——我要这个、我要那个。这个孩子恰恰是不要这个,不要那个。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
    “一个从贫穷中来的弃儿,却会说‘不’。对了,你怎么不问她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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