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62)

2025-10-10 评论

    里昂无所谓地笑一下。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对他的音乐买账,他绝对无所谓。我看着他俩握手,心想里昂要问理查和我的关系,我该说什么。但里昂什么也不问。便衣福茨走了之后,他马上坐回去,端起菜单认真读着。似乎刚才是个陌生人向他问路。
    我们要了两个菜,加上税和小费,共十六块九角。我拿出三块九角,在账单上写了我的名字,放在桌上。想了想,把九角硬币拿回,换成一元钞票,如果里昂问我付这点钱是什么名堂,我会把失业的事告诉他。但他一个字也不问。出门后他淡淡道了声谢,告诉我他已很久没吃这么饱了。
    离他的排练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沿街某家灯光幽暗的酒吧在奏音乐,是慢摇滚,旋律被寒冷的夜晚吸去,只感觉打击乐在人的内脏深处震荡。我们走过它的门口,正好有人刚进去,我看见里面满是暖洋洋的人影,一些白色裸露的肩膀浮在幽暗上面。
    你冷得够呛吧?里昂忽然问我。
    天是够冷的。我红着鼻子对他笑笑。
    给你。他塞给我两只手套。
    我十根手指立刻被带一丝潮意的温热所包裹。里昂单薄的体温这样直接进人了我。手套右手的食指裂了个口,上面裹了一圈透明塑料胶带。胶带在寒冷中变得极硬;我无意中以它去撩头发,感到它像刀锋一样在我脸上刮过。
    这是王阿花干的。他说。
    我怔了怔:什么?
    用胶带补手套。他说:王阿花用胶带补牛仔裤,补所有的东西。
    我看一眼里昂。他的日子里有许多东西要补:该补些营养,该补些暖和……
    他又说:我当时说,肯定补不牢的。可是,已经两年多了。
    我感觉到他脸上细腻的笑意。那是王阿花在离开他,投奔海青之前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时我们走到一个“自觉付费”停车场。里昂的车停在里面。一辆七十年代末的“福特”,引擎一发动它铺天盖地的轰鸣如同“攻克柏林”。车里有股年代悠久的皮革味。我坐到左边座位上,见面前小平台上有个小镜子。我拿起镜子,又想,我这是干什么?赶紧把它搁回去。这个动作让里昂看见了。
    你想我这个车常有女人坐,是吧?
    是不是呢?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镜子是王阿花的。他说,车上不少东西都是她的。一直想凑到一块给她送去。一直也没送。
    他没说什么原因“一直没送”。他非常会避开事情重要的地方。车驶出停车场。出口左侧有个竖着的木箱,高度恰抵车窗,上面有个横开的小口子,比邮箱上的投递口小几倍。按说该往里面扔两块钱。里昂根本对收款箱没有知觉。他对许多规范生活环节都没有知觉。车发出坦克的声响,在出口处凶狠地低吼,随时要冲出去攻打芝加哥。里昂微微在嘴角上用着劲,眉心被两条浓重的眉毛挤窄了。他不断扭头看着马路上过往的车,他脸上的表情像说这些驾八成新的“HONDA”、“TOYOTA”、“VOLVO”的人们惹他反感和蔑视:这个庞大而愚蠢的中产阶级,好像真有什么有趣的事等着他们,值当这样行色匆匆似的;他们无非是赶路回家,躺在长沙发上看电视或打瞌睡,吃低脂土豆片或无糖冰果冻。他的车猫在那里,终于瞅准一个空档。里昂一踏油门,就潜人了车流。
    开了五分钟,里昂转过脸问道:你想去哪里?
    我想他两年前就这样温和地迁就王阿花。我说: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有地方可去。
    你本来打算今晚做什么?他又问。
    你呢?
    我?他微笑起来:我没有计划赴宴。我怎么知道会有人请我吃晚饭。
    我的计划也打乱了。因为我原先也不知道我会请你吃晚饭。
    没关系。
    什么?我的头离开了车座枕垫。
    你是不是很怕失业?他眼睛用力盯着路口的红绿灯。他连盯红绿灯也会这样专注。里昂如果没有这样独特的专注表情或许是个相貌平平的人。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失业了?
    他把车驶过路口,这期间他一直紧抓着我的注意力。
    我当然知道。他说,我过去常常失业。我做过起码二十家餐馆。一看就知道你给炒了鱿鱼。我是过来人,所以要你知道没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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