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99)

2025-10-10 评论

    我正跟自己聊得热闹,突然听见“嘀零零……”一声。我见牧师太太摹然抬起脸,瞪着我手里的移动电话。我还没反应过来这“嘀零零”来自哪里,又是一声“嘀零零”。响动就发自我的手机。
    我跟房东太太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她是真莫名其妙。她不懂人间绝大部分花招,更别说我这儿的东方花招。她家祖祖辈辈都是缺乏花招的人。她嫁的也是个在花招上贫乏的男人。因此她什么都去猜就是不去想这是我耍的花招。
    她说:这种新科技就这么讨厌,永远也别想弄清它到底有多少花招。
    我说:可不。
    我赶紧掀下回答键,对话筒说:哈罗?
    电话里是个英语纯正的女人。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爸爸昨天夜里中风了。女人说。
    我说:哈罗?!什么?!?!
    牧师太太看着我,我也以同样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她。这回我是真莫名其妙。
    电话上的女人说:我父亲昨天夜里中风了,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
    我说:哈罗?什么?!
    我又耸肩又把两个眼珠子翻上去望着上苍。牧师太太也是又耸肩又把眼珠子翻上去望着上苍。
    电话里的女人说:对不起,你听不清吗?是这样,昨天夜里我父亲中了风,现在还在急救室。……
    我说:哈罗?!?!?!……
    牧师太太说:她说她父亲中风了,现在还在急救室。
    我看看她年轻光润的脸:这下惨了,她居然听得见——她一琢磨就知道我刚才玩的花招了。她却一副心如火焚的样子,恨不得立刻变成我的助听器。
    电话里的女人这时哭了起来。她说:父亲买了机票,准备去芝加哥看你……
    我这才悟过来,电话里的女人一点也不莫名其妙——她是刘先生的女儿。
    我说:上帝,我们前天通电话他还好好的!现在他怎么样?!
    刘先生的女儿说:不知道。他还没醒过来。……呜呜呜,我今早乘飞机,刚刚到……
    他发病的时候身边没人?
    没有。……呜呜呜。
    那是谁把他送进急救室的?!
    牧师太太意识到我在讲英文,便赶紧站起,手急忙去抓那杯热巧克力。她认为既然她能听懂我们的对话,她就不该听了。她脚步飞快地离开了厨房。
    警察。呜呜呜。
    警察?!
    我爸爸还算走运,他昨晚出去看戏,回家十一点多了。进了家门他没来得及拨密码解除防盗报警器。所以他倒下五分钟警车就来了。呜呜呜。
    你别哭。说不定刘先生会很快恢复。
    你能来一趟吗?……我的期终作业还没完成。
    等你完成了,来也没用了。我爸很欣赏你,说你比我懂事体贴,又勤奋又用功。你为什么不能把期终作业拿到这里来写呢?
    我心想,我最大苦衷还不是期终作业,而是旅费。我上哪儿去筹这笔机票钱呢?我对刘先生的女儿说:我想好再回答你,好吗?
    我爸爸告诉我他要去芝加哥看戏,我知道那不是实话,他主要是想去看你。他觉得你孤身一人在美国,暂时得有个爸爸,……呜呜呜。
    哦,看上帝份儿上,别哭了。我一定想办法。
    你一定要来,因为我从来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得中风的老人打交道,我这方面一点经验也没有!
    我想,我也没有跟中风老人打交道的经验。挂了电话,我心事重重走进卧室,见到地上的信封,上面是牧师太太的手迹。我抬起信封,打开它,里面却是一封给“亲爱的教友”的信。我再往信封里看,才发现一张小纸签,房东太太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等你读完这封信,就什么都明白了。我赶忙把那封两页纸的信读完。大体上它把我是怎样一个穷光蛋介绍了一番,然后号召全体教友为我捐款。牧师太太告诉教友们,我每天如何勤奋地读书、写作,如何是个对美国文学艺术将会有贡献的人。信中也提到了FBI,我这才知道牧师太太对FBI的印象不佳,她对她的教友们说:让我们以诚挚友情把这个不幸的中国孩子带出FBI的阴影,领到我主的关爱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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