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听着她迟判三年的宽大和饶恕。
“我希望你还能把我当个老大姐,阿萸有什么问题,你还像过去那样来找我谈。”
“好的。”
“他的确太胡闹。一个老干部,花天酒地……”
“还好,喝的是七角钱一瓶的酒。”
“国家的经济状况才好转几年?他就可以不顾群众影响!今天要是没人跟我反映,我还给他蒙在鼓里,以为他天天晚上用功,不敢打扰他。”
“有时候他是在写作。”小菲看了欧阳萸一眼:他背靠着门坐着,眼睛又在神游,思维又像是困在笼中的大兽,沉默地来回踱步,但沉默中有一种危险和不祥。小菲在他大而浪漫的眼睛里看到了野性。这是头一次,她认识到这野性。整个这段时间,方大姐都在说话,小菲的脑子和听觉早换了波段。
“……以为出版了两本书就是大作家了!”方大姐这句话把小菲思想调频又转了回来,“拿了两个稿费就烧包死了,你为什么纵容他堕落呢?!”
“我也说他了……”
“你叫他来!看看我说他也听不听!”
小菲把电话筒从耳边挪开,说:“阿萸,接电话!”
“不接!我醉了!”他大声说。
“他说他醉了,”小菲对方大姐说,声音赔着小心。
“叫他接!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阿萸!”小菲又把电话伸向欧阳萸。
他勃然大怒:“我不要听人叫我阿萸!庸俗!你不是一直叫我名字吗?怎么也学得这么庸俗?!”
小菲简直不敢再去听电话那端的反应。“阿萸”是方大姐的专利,除了她没人叫欧阳萸“阿萸”。
“接电话呀!”她小声恶气地说。
“这么晚谁打电话?!没教养!我十点钟之后从来不给别人打电话!”
小菲把到嘴边的“是方大姐电话”及时咬住。他借酒发怨,躲在醉意后面,该骂的骂了,该吐的真言吐了,事后小菲可以向方大姐解释:他并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让他滚,我不要听电话,我是个醉鬼,来处置我吧!”
“真对不起,”小菲转向方大姐,脸上的歉意和难看的笑容从电话线里输送过去。
“太不像话!醉成这样!”方大姐盛怒爆发,“我看他这样下去,要犯大错误!”她那边“咔嚓”一声,话筒砸在电话座上,砸断了谈话。
几乎在一种感激心情里,小菲送走了“四清”工作队长欧阳萸。几天后,她参加的“四清”工作队也出发了。到乡下不久,她收到电报:欧阳萸的胃出血复发,被送回省城治疗。小菲向团里请假,但领导说演员太缺乏,等头一圈出发演出完成再说。
小菲回省城是突然间被批准的。一进病房,她看见一位二十七八的女人正在给欧阳萸倒开水。小菲和她之间立刻出现了刹那间的敌意对峙,但马上就化解了。她是省长的侄女,方大姐派她来照顾欧阳萸几天,因为小菲一时请不出假。她叫沂蒙,方大姐叫她蒙蒙。很明显,沂蒙山老区的孩子。一解放就来这里了,所以乡音已褪。
小菲看见蒙蒙坐的白椅子上放着一本欧阳萸的小说,里面夹满字条,想必是他的书迷。她和他大概正在讨论某一章节,蒙蒙的钢笔搁在床头柜上,笔帽都没有合上。
“蒙蒙是学冶炼的。看不出来吧?她刚从四川大学冶炼专业进修回来,在等冶金研究院安排工作。”欧阳萸用他失血的声气说。
“欧老师还是少说话吧,我会自我介绍的。”蒙蒙很活泼,黑皮肤,宽肩膀,有一种健康的美。
不久小菲发现病房的事她插不上手。去哪里打开水,或去哪里订软食,她都不知道。她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把春梅,蒙蒙说病房插花不科学,对病号有害。她指指墙角的一大盆龟背竹,说植物是有益于健康的,因此她从方大姐卧室把它搬来了。虽然她主意特大,优越感极强,但小菲不讨厌她。过了两天,小菲发现她兴趣奇广,议论起建筑、戏剧、动物、历史都激情奔放,强词夺理,但你驳倒了她,她毫不在意,自己会哈哈大笑。当然小菲不会去驳她,小菲对她谈的事没兴趣。她看欧阳萸和她探讨,争论,骂她“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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