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圃这时很高兴,斟了一杯酒略举了一举,然后放下。笑道:“姑娘,我敬你一个上联,不嫌放肆吗?”廷栋笑道:“秋翁太客气,就出个对子她对吧。”秋圃诗兴已发,也不谦逊了。便笑道:“借姑娘名字人题了。”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容清楚地念道:“酌酒驻春华,莫流水落花,付大江东去。”全席陪客的人都说好,善颂善祷。秋圃又端起杯子,向春华举了一举笑道:“聊表微意!”于是将酒喝了。廷栋道:“秋翁,她不过是个晚辈,何必这样客气?”回头向春华道:“你对上呀!这要考倒你了。”殊不料这上联,正触动了春华的心机,便低声将上联念了一遍,问廷栋道:“是这十五个字吗?”廷栋说是的。春华道:“我想大胆一点,也借用老伯的台甫两字,不知道……”秋圃笑道:“那就好极了,必定这样,才和上联相称呀!请教请教。”春华笑着站立起来,偏向廷栋道:“我还有去写出来吧,不敢叫老伯的台甫。”秋圃笑道:“你只管说,不要紧。就是古人,也讳名不讳字,大概你用的是秋圃两个字。这二字是我的号,念出来何妨。”举人也道:“对对子,最好是脱口而出,你就念起来吧。”
春华听说要脱口而出,自己也很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才思,是怎样敏捷,就念道:“吟诗访秋圃,又碧云黄叶,见北雁南飞(109)。”她念完了,大家听到这句子的浑成,都不免齐齐地喝了一声彩。吴师爷将筷子敲了桌沿道:“好一个又碧云黄叶,见北雁南飞(109),这上一下四的句子,不是对词曲有些功夫的人,是弄不妥当的。只看她下这个又字,对秋翁莫流水落花的那个莫字,恰恰是相称。至于字面工整,那尤其余事了。好极好极!”他这样赞不绝口,可是廷栋听着,就二十分地不高兴。他在当年下省赴乡试的时候,和一般年轻秀才在一处,也曾把艳词艳曲,看过不少。尤其是《西厢记》这部书,念得滚瓜烂熟。
他现在是中年以上的人,而且还有点道学的虚名,就十分反对这些男女才情文字。不想自己的女儿,当了许多人的面,竟会把《西厢记》上的北雁南飞(109)对了出来。自己教训女儿,是怎样教的,教她作崔莺莺吗?廷栋越想越不成话,心里头惭愧,脸上就红了起来,人家尽管继续的夸赞春华,可是他自己就连说不敢当的话,也不会说
了。可是春华被人称赞着,还是满脸的喜色呢。
这其问,只有李秋圃心里很明白的。他知道舂华所对的,出自“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109)。”一个道貌岸然的父亲,怎会让姑娘肚子里有了这样的句子。莫说是崔莺莺,便是李清照这种才情的女人,也不会让廷栋许可。他眼见廷栋红潮上脸,那决不是酒醉,若是只管这样的闹下去,也就是更让老夫子不堪罢了。便向大家笑道:“据兄弟看来,我们都有些不恕道。大家有吃有喝,只管逼人家十几岁的小姑娘,既作诗,又对对子。现在,我喝一杯,谢谢贤侄女。”说着,他首先端起杯子来,举了一举,然后喝下去。大家看到秋圃有收场的意思,也就不便再考试春华了。舂华只觉自己得意,当了许多老前辈,可卖弄了一番。因之大家虽不考试她了,她还是喜气洋洋地坐在父亲身边。廷栋陪了大家吃了几口闷酒,肚子里不断的打腹稿,终于想出两句话了。笑道:“词章这种东西,不过文人的末技,便学习得好了,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所以我对于这事,却不怎样的注重。可是年轻的人,贪那些书上文句漂亮,总是自己偷着看。在功课以外,我不能一个个查他们看的是什么书,也就只好放任了。”秋圃道:“诗词可以陶冶人的性情,学些也不妨。孔夫子就劝他的学生,小子何莫学乎诗?《诗经》第一章,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圣人都不以这个有碍学业,老夫子说,放任一点,这倒是有理。”廷栋正觉得自己说了许多,依然没法解释,何以让女儿看熟了害!不管那些我再到祠堂里去。”说毕,转身就要走。
五嫂子一把将她扭住,发急道:“我的姑娘!这不是要我好看吗?我不该多嘴告诉你这些话。”春华道:“我不到里面去,只在祠堂门口赶上他,说两句话。”五嫂子拉住她哪里肯放,因道:“大姑娘,你怎么了?你是个念书的人,什么事不明白!你若是到祠堂门口去拦住他,深更黑夜,那成什么话?我的大姑娘,你不能叫我为难呀。”两个人正在桔子林里拉扯着呢,却看到林子里面,又射出一星灯火,这正是春华家门所在,五嫂子拍了她肩膀一下,低声道:“师母追出来了,快回去吧。”春华没法,只好勉强地让五嫂子扯了走。当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果然宋氏两手捧了一盏料器罩煤油灯,斜靠了门框站定,自然是一种等人的样子。春华心里想着,这若不是自己的母亲,真可以伸过头去,撞她几下,女儿和母亲,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苦苦的这样监督着?慢慢地走到了大门口,宋氏便问道:“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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