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126)

2025-10-10 评论

  到了樟树镇,又耽搁一宿,次日方才搭船东下。因为他上船早,早在前舱的推篷边下,展开了包袱。他这包袱,就是一床薄被,卷了几件单夹衣服,将被展开,衣服做了枕头,就睡起来。内地的班船,前后三个舱,往往要搭二十多位客人。站着是船篷碰了头,坐着腿又蜷缩得难过,只有睡觉方便。毛三叔在推篷边,还可以向外看着,吐痰倒水,要便利许多。第一日船只走了六十里,在太阳还有一丈多高,赶上一个小镇市,便弯船了。毛三叔是个散荡惯了的人,在船上蹩住睡了一天,全身都不受用。船既靠了岸,他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在被褥底下,拿起收藏的鞋子,走出船头去穿上。当他将两只鞋子拢起,抬头向岸上望着,他几乎一个倒栽葱,落下水去。赶快将身子一蹲,扶住了绊帆索的将军柱。
  原来这岸上是一道长堤,在长堤上列着两行杨柳树。在柳树丛中有几幢半瓦房半茅屋的村店,在村店窗户外,斜斜地挂着一幅酒幌子。毛三叔在这烦恼境况中,自然是见了酒店,就不免垂涎。可是当他向酒店里看去的时候,由那里走出一双男女。男的是那外乡人,女的就是自己休掉了的老婆。她今天穿了蓝绸滚着红丝辫的夹袄,下面穿了大红绸子裤,手上还捏着一条红绸洒花汗巾。笑嘻嘻地跟了那男人走。他想好快,她嫁了这个男人,也要下省去了。这也就不想上岸了,脱下了鞋子,依然到铺上去躺着。他又想,这女人不见得对了男人就发狠的。她和我作了六七年的夫妻,没有这样高兴过,嫁了那姓马的只两三天,就这样笑得不歇了。我想那姓马的是拾着了晦气票子,恐怕是不对,也许人家是拾着欢喜票子了。他向着这条路上想,那就不愿再想了,将头边的被褥卷得高高的,耐着性睡觉。
  到了次日天亮,船夫开船,拖着锚上的铁链子当啷作响,可就把他惊醒。推开头边的活卷篷向外看看,究竟是什么时候。他这里推篷,紧邻着这边的一条船,也有人在那里推篷,篷推开了,突然地红光一见,照耀着双眼。定睛细看,又是自己休掉了的女人,她身上穿了件大红绸子的紧身夹袄,乌油的头发,雪白的脸蛋子,端了一盆水,向外面泼了出来。两下相距,不过三四尺,而今她岂有看不出来之理。然而她虽是看出来了,丝毫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却把脸盆,盖上了船舷,咬着下唇,微偏了头向河中心看去。
  这时,那个姓马的也是穿了短衣服,站在她身后,她回转头来向他笑道:“你看这初出土的太阳,照在河面上,霞光万道,多么好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故,这两天我无论见了什么东西,都是高兴的。”姓马的笑道:“是呵!那是因为你心里高兴的原故。”毛三婶道:“我若不是嫁了你,我这一辈子,真算是白白地过了。”她说着,眼光还向毛三叔这边看了来。毛三叔现在也不肯去生那闲气了,便是淡淡地笑了一声。他并不拉拢卷篷,一个翻身朝里睡了。他总算长了一番见识,女人并不是生定了不爱丈夫的,只要丈夫漂亮,有钱,还会哄她,她一样喜欢。这也就怪不得我们大姑娘,对着李少爷害相思病了。他有了这样一个问题,在心里研究着,船上倒也不觉寂寞。樟树到南昌是一百八十里的下水路程,在船上睡了两天的觉,也就到了南昌了。在三湖税卡上,毛三叔已打听清楚。小秋住在省城里伯父家里,先把行李安顿在小客店里,带着春华给的那个小包袱,访问到李家来。
  小秋的伯父李仲圃也是个小官僚,读的旧书比秋圃多,也就比秋圃要固执许多,只是关于怎样去谋差事,却比秋圃高明些。前几天小秋拿着父亲的信,来到伯父家里住下,仲圃倒是很赞成。向小秋道:“你父亲让你还上经馆读书,我就不以为然。自从科举停了,于今都是靠进学堂谋出身。学堂里毕业是有年限的,早毕业,早有了出身,不像以前科举,读了一辈子书,也许弄不到一个秀才,这真是读书的人,便宜了许多。既是如此,为什么不早早进学堂呢?这里陆军小学的总办,和张太守是换过帖的,张太守同我向有交情,我和你走走这条路子,你一定可以考取。第一班毕业的人,都有了差使了,这学堂是可进的。我知道你文字也还去得,像《古文观止》《文选》这一类的书,不必去死读了。现在新出的《维新论策》《新世文篇》之类,却不能不看,学堂出题目,总是以时务为多。有什么法子,既要谋出身,就不能不跟了时务转。据我揣摸官场里北京来人的口气,十年八年之内,科举决计是不会复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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