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走了四五步路,便见前面村子的围墙脚下,有个人猛可地一闪。小秋想着,这村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自然不少,这也犯不上去小心。但是自己虽这样的宽解着,然而一颗心却砰砰乱跳。同时面皮红了起来,阵阵的热汗,只管由脊梁上向外面直冒。跟着他转起念头来,这条路是由关帝庙直通学堂的,我若是径直地向学堂里去,人家必会疑惑着,我何以到这种地方来呢?那么,我还是绕着圈圈,由村子后面走了回去吧。他于是不走石板路,却绕了关帝庙,踏着田埂,穿人桔子林,再由桔子林走到这姚家村的后方。果然的,这村子后向,开了不少的桃花。到了这时,已是心无二用了。就反背了两手,一树一树地看去,而且他心里想着,万一人家还不相信我是出来看桃花的呢,我也应当有些做作,于是折了一枝桃花在手上,直走上那风雨亭边。几乎把这个姚家村包围的走了一个圈圈,方始走到姚氏宗祠大门外来。自己也为着要大家都看到自己是看桃花回来,因之两手捧了这枝桃花,却故意地由大门而人,穿着大厅进去。偏是同学们出去玩去了,还没有什么人回来,虽有
一两个人看到他折了花回来,却并不过问一声。小秋心里,这倒安慰些,好在同学们都出去玩去,就是我一个人出去了,多绕了两里路的圈子,这也未见得有什么可疑,于是自己把书架子上面那个瓷花瓶取下来,自己亲自到厨房里灌上一瓶子水,将带回来的一大枝桃花,折了两小枝,插在瓶子里,还有那插不完的,却到处送给同学看,还笑道:“这是在村子后面折来的,那里几棵桃花,可比全村子里的都要格外加大呢。”他故意表明了这是由村子后面折来的,同学虽是不曾怎样理会,却也不见有疑心之处,小秋心里这就想着,这件事情,或许他们未必知道吧。自己放了心,把花瓶供在书案上,自己对了这一瓶桃花正襟危坐,只管出神,回想着东塘岸上和春华说话的那些光景。
一会子,狗子提了开水壶进来泡茶来了,就向着花道:“呵哟!李少爷为了这花,今天可跑的路不少。”小秋道:“可不是?我还是到村子后面人家菜圃子里折来的呢!”狗子笑道:“什么,不是在关帝庙塘边下找来的吗?”他这样笑嘻嘻地说了一句,吓得小秋心里又如小鹿相撞一般,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秋和春华在水塘边说话,至多也不过十五分钟,在小秋慎之又慎,以为是没有人知道的。虽然在庙前远远的看到有个人,总想着那是偶然的事,不见得是学堂里的人。这时他听了狗子的话,心里很是奇怪,难道那个人竟就是他吗?当时被他将事情点破了,还有什么言语可以回复的,只是红了脸,勉强地一笑。狗子却也只说了那一句,并没有再说什么。小秋既不便追着问他所以然,看看他态度不怎样的犹疑,也就随便处之了。
到了次日,依然是个晴天,狗子要上街去买一点菜,动身之先,却来向小秋问道:“李少爷,我要上街去,你不带点什么东西么?”小秋未加留意,就随口答道:“我也打算今天下午回家去了,不带东西了。”狗子笑道:“不和李少爷带东西,上街去就捞不着水酒吃了。”
这时,小秋正伏在桌上,做那早起临帖的工夫,心无二用,就不曾理会到狗子说话还含有什么意思。狗子因他老不开口,站在房门口,呆了一呆。偏是小秋低了头又不抬起来,好像不理会他这着棋似的,这也感到太无趣味。只好走到厨房里去,将菜篮子穿在手臂上,向肩后用力一抛,自言自语地道:“不用忙,总有那一天,哼!”他满脸带着怒容向外面走,恰巧姚廷栋看见了。便叫道:“今天带两把春笋回来。”狗子昂了脖子,只是走。姚廷栋喝道:“狗子,你这东西,怎么这样不懂礼!我和你说话,你睬也不睬。”狗子回转脸来道:“不就是带两把春笋么?相公,我已经知道了。”廷栋瞪着眼道:“就不算我是你的主人,论起同姓一个姚字起来,我也还是你的叔叔呢。我和你说话,你能够不答应吗?再说你不答应,我知道你听清楚没有听清楚呢?”狗子挨了几句骂,也不敢分辩。只管低着头走出祠堂门有几十丈远,这才回转头来,恶狠狠地向祠堂大门瞪了两眼,然后走着路,口里唧咕着道:“相公?不要丢脸了。什么相公,大混蛋一个!天天讲什么礼义廉耻,同人家排解起事情来,就看了大龙洋说话。佗子老五家里打官司,他是你叔叔呢,你怎么也用他三十块钱,才肯向衙门里写封信,这是礼义廉耻吗?叫人家不吃水酒,自己倒抽鸦片烟,水酒同鸦片烟相比,是哪样要不得呢?自己诗云子日,天天教人家这样那样,自己养的女儿,那一点小年纪,就要偷人了。好!往后看吧。”狗子口里哩哩哕哕的,一路骂着走上大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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