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24)

2025-10-10 评论

  到了次日,那膏药也不曾揭下,闷到下午,实在难闷了,便溜到父亲布置的小花园里去散步。恰好这竹篱笆左边,邻着别人家的院子,人家墙角里一树山桃花关闭不住,直伸到这边来看人。小秋对了桃花,立刻就想到和春华的约会。现时和她不告而别,她一定心里很焦急的。可是自己既要避嫌疑,不但是要疏远她,最好是以后不理会她。这个日子,就替她难受,将来她更不好受,自己又怎么样呢?正如此对着花出神呢,篱笆外却有个人影子来回不停的踅过来又踅过去。小秋偶然回过头来看到,却听到篱笆外有人轻轻叫了声李少爷。小秋走出来看时,却是毛三叔。因笑问说:“你有什么事情吗?好像在这里等我。”毛三叔笑道:“是的,我来问一声,李少爷今天回不回学堂去呢?哦!你头痛,还贴有头痛药膏呢。”小秋道:“头痛已经好了。”毛三叔道:“现在不回学堂去吗?”小秋道:“家里有点事,今天还不去。你为什么问我这话?”毛三叔道:“我由这门口过顺便问一声。昨晚大姑娘在我们家讲故事呢。”小秋这就明白了,必是春华让他来问的,便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大概我明后天也就回到学堂去了。有人问我,你就是这样说好了。”毛三叔听了这话,也就无须再问,自然明白,笑着去了。可是这样一来,给予了小秋一个很大的难题,还是早早回学堂去呢,还是再迟缓几天呢?照说,不能再去亲近春华了,万一出了祸事,先生不能和我罢休,须连累我父亲。可是自己只有两天不去,她就托人来问我。我回到学堂里去了,若是和她绝交,良心何忍。他心里很忙,人却很自在,就在阶沿边石头上坐了,两手托了头只管向隔壁一树桃花看着。
  太阳慢慢地偏西,沉到赣河的上游去了,发出那金黄色的阳光,照在桃花上,将那鲜红的花色,衬托着好像有些凄惶可怜。他连想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郎,遇着那不幸的婚缘,不像这桃花一样,只是孤零零地在这墙角上吗?“小秋,你这是干什么?”突然一句话,由旁边送了来,小秋倒吃了一惊,抬头看时,乃是父亲站在屋的阶檐下,很注意地望着自己呢。便笑道:“我不怎么样。”李秋圃道:“我看你好像有要哭的样子呢。”小秋道:“大概是头痛得我皱了眉毛。”秋圃道:“既然如此,头就很痛的了。为什么不到床上去躺着?”小秋笑道:“我怕会躺出病来。”秋圃觉他这话也有理,不再问他,自行走了。小秋站在这里想着,我真有要哭的样子吗?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看起来,我的态度,或者有些失常,更是不安了。心里如此犹疑,人又缓缓地坐下来,两手撑在腿上,向上托了下巴颏,微偏了头向墙角上桃花望着。那墙角上的桃花,由凄惶的颜色,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小秋还是那样的坐着。天上鸡子黄似的太阳,金黄色的晚霞,都没有了,只有零落的几颗疏星,配着一弯月亮。那细细的一弯月亮,却也能放出一些光来,照着这园子里的夜色,幽静而又寂寞。“小秋,你怎么还在这里?”秋圃喊着,又走了出来。小秋站起来了,可回答不出所以然来。秋圃道:“这两天我看你昏昏沉沉的,神情有些失常,不是要有什么毛病吧?”小秋没有作声,呆了一呆。这时顺着风,将河岸草地里的青蛙声,呱呱地送了过来。便笑着答道:“我是在这里听蛙声呢。”他忽然触机说着,以为这话答的很得体,然而引的秋圃可就哈哈地失声笑了。

  旧家庭的父子,虽然在礼教上有一重很严的阶级,但是越是这样讲究礼教的人,他们也越重天伦之乐,比如过年节必须骨肉团聚,要重礼节,决不能单独办理,这可见理智方面怎样做作,总不能抛开情感。李秋圃是由那种封建意味极浓厚的世家产生出来的,到了中年,不免带些名士气。这虽是自己觉着与家规有些违背的,然而他感到唯有如此,精神上才能得安慰,所以他无论对小秋是怎样的严厉,但是到了高兴的时候,就和对待平常的人一样,有说有笑的了。这时,小秋说到这里来听蛙声的,秋圃就哈哈大笑。小秋看了这样子,心中倒是一怔,这个谎,撒得是有些不圆,大概父亲也看出情形来了,所以哈哈大笑,于是呆站在星光下,却不敢作声。秋圃笑道:“你这孩子,就是这样的没有出息。我曾告诉过你多少,年纪轻的人,不必弄这些风月文章,就是性之所好,也须等到年老的时候,借了这个来消遣。可是你越学越走上魔道,简直把人家说的青州池塘独听蛙,信以为真,你倒真坐在院子里听蛙来了。你这个书呆子!”小秋听了父亲的笑声,又听到父亲所责备的不过如此,这便是古人所抖的文言,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这就用不了再事解辩,父亲也不会见怪的,因道:“我好像心里很烦闷,坐到屋子里去,就更觉得不安,所以我愿意多在这里坐一会儿,也好透透新鲜空气。”秋圃笑道:“这或者倒是你一句实话。但是你好好儿在学堂里读书,怎么会带着这一种烦恼的样子回来?回来了之后,也看不出你有什么毛病,整天就是这愁眉苦脸的样子,莫非你不愿意念书?”小秋道:“那可是笑话了,这样大的人,还逃学不成?今天上午,我还要到学堂里去的,无奈母亲将我留着。”秋圃道:“我倒知道你不会逃学,只是怕你不肯念旧书。这一节你也不用发愁,你好好地念过这几个月汉文,到了下个学期,一定将你送到省城学堂里去。”小秋觉得他父亲的话,全搔不着痒处,自己心里的话,又是不能向父亲说的,只得不作声,就算是对父亲的话,加以默认了。秋圃以为猜中他的心事了,便道:“我这样说着,你总可以放心了,进去吧,不要为了解闷,伤起风来,真的害了病了,进去吧。”他说到最后三个字,格外地把语调提高起来,就在这高的语调里,自有一种命令的意味。小秋不敢再违抗他父亲了,悄悄地就跟了他父亲到屋子里面去。然而青年人受到这初恋的滋味,心里自然的会起着变态,这种变态,甚至比发狂还要厉害。这时候,小秋正也是陷在这境遇之中,父亲随便地命令他一下,他如何能收心,所以在当晚勉勉强强地睡了觉,次日天色刚亮,听到大门外,不断地有那行路人说话声,他忽然地触及想到,今天又是赶集的日子,所以四乡作买卖的人,都起早赶集来了。在床上也是睡不着,不如下床来在大门口望望,也可以看看做生意买卖人的行动,借此解解闷。他如此想着,也不惊动人,悄悄地下了床,就打开了大门,向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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