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43)

2025-10-10 评论

  这两代寡妇,绩麻纺线,带喝稀饭,才把我们一个单传的兄弟养大。这里头有十五六年,她们家里,没有一个男人的脚印,同族的人,说是寡妇门前事非多,有事都是叫女人去,万不得已,也就站在大门口说。要说守节,这两代人真守得干净。说吃苦呢,也就比什么也苦。到了这十几年,二婆婆是六十岁的人,家里没有吃,才出来向人告帮一点。
  我们这两代看住了的兄弟,现在正三十岁,身体不好,只是种种地,又挣不了钱,前年才娶下亲。今了是二婆婆七十岁,又添了个重孙子,总算头发白了,熬出了头。同族的人,在北京皇帝那里,请下了御旨,给她两代立下了苦节牌坊。名声是有了,整整熬了五十五年,苦也就够苦的。”春华在五嫂子后面跟着走,听了这一篇话,才知道举族尊敬的这位二婆婆,原来吃了这样大的苦。幸而她总算活到七十岁,若是活到六十九岁死,也看不到族人同她树牌坊了。
  春华低了头想着,不知不觉也就到了二婆婆家。她在这五十五年里,眼见所住的房屋,只管倒坍,无钱修理,越久越破烂,她现时只住在三间连接牛棚的矮屋里,如何能招待宾客。也是同族的人,把这位老婆婆当了全族的一页光荣史,就在倒坍的瓦砾场上,连接了门外空地,搭了几十丈宽大的席棚。席棚四周,都悬了红绿
  彩绸子。棚柱子上,长长短短,挂了许多对联。正中一张大桌子,系了红桌围,摆下锡制的五供。尤其是那对满堂红的烛台,插上一对高过两尺的大红烛,吐出来四五寸长的火焰,好不喜气洋洋。桌上再架了一张小条桌,也是系了红桌围。桌子上供了关帝庙搬来的万岁牌,上书当今皇帝万岁万万岁。
  那桌上有个黄缎子包的东西,据说就是由北京请来的圣旨。那桌子下面铺了一丈见方的红毡子,乃是老百姓向圣旨磕头的地方,在这席栅中间,设了几副披椅靠系桌围的座位,只有二三十位戴红缨帽子的人,在那里坐着,其余来看热闹的人,就不能进那棚。棚外一张桌面,围了一群人,乃是一班吹鼓手。这里吹鼓不响,便是看四周悬的匾额,如流芳百世,贞节千秋那些名词,也就火杂杂的了。因为这女子和全族争来的光荣,这个热闹场合,特别许女子参加,但也只能到棚中心为止,再过去,圣旨所在,怕犯了威严,不许过去了。
  春华遥遥看见父亲春风满面的,也在许多红缨帽子队里周旋,就远远地挤在妇女队里,不敢过去。这时,有两个族里人,满头是汗,跑了进来,口里喊道:“大老爷到了,大老爷到了。”只这一声,那些戴红缨帽子的人,全起身了,看热闹的人,如潮涌一般,向大路上逃了去。在乱轰轰的当中,吹起了喇叭,打起了锣鼓,村子外还放了三声号炮。
  像毛三叔这一类管事的人,只见他像穿梭的鲤鱼,忽而跑进,忽而跑出。所有看热闹的人,一齐轰出了棚子外,春华身体矮小,被人挡住,一点也看不见。手上牵着一个小弟弟,又不能乱挤,真是急得很。停了许久,索性不看了,走到大樟树下在石磙上坐着。那里正有两个同学,站着谈话呢,一个道:“我算了一算到场的,有两个举人,一个副榜,五个廪生,十二个秀才,要说热闹,真算热闹了。一个女人不应当这样吗?”又一个道:“这知县听说是个进士出身呢,他很讲名节的,所以自己来了。”春华道:“师兄,你们怎么在这里?”一个道:“师妹来了。先生叫我们在外面招呼客呢,我们偷懒在这里站一会子。女客里面很松的,师妹怎不去看热闹?”春华皱了眉道:“我带着小弟弟,哪里挤得上前。”一个道:“我们跟你带着小师弟吧,你去看看,这个机会是难得的,不要错过了。”春华笑着将小兄弟交给了两个同学,自己就转身走了。可是在临走的时候,同学又说了一句:“李小秋也在棚子里呢。”不管同学是不是有意讽刺的,然而她听到这几句话之后,心里就立刻跳了一跳。但是要注意了这句话的时候,那更是露出了马脚,只当没有知道,匆匆地钻往人堆子里去了。
  这时,那位进士出身的县官,穿了补服,戴了翎顶,半弯了腰站在桌案旁边。其余的举人秀才,分两班站着让出一条大道来。姚廷栋和同姓的一位廪生,各穿了外褂,戴了红缨帽,搀住了二婆婆由屋子里走到棚中间。二婆婆那头发,自然是白得像银丝一般,那张尖瘦的脸,堆叠了无数道的深浅皱纹,仿佛一道道的皱纹,这里都记着她的痛苦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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