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成这天开完会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对丽琳说:"明天就是我了。"
"你怎么?"
"我做检讨呀。"
"叫你做的?"
"当然。"彦成没事人和一般。
丽琳忙问是谁叫他做检讨。
"我不认识他。他对我说:明天就是你了。"
"这么匆忙!他说了什么时候来和你谈话吗?"
"他只说:明天就是你了。"
"态度友好不友好呢?"
"没看见什么态度。"彦成满不在乎。
丽琳晚饭都没好生吃。她怕李妈吃罢晚饭就封火,叫她先沏上点儿茶头,等晚饭后有人来和彦成谈他的检讨,可是谁也没来。丽琳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直到临睡,还迟迟疑疑地问彦成:"你没弄错吧?是叫你做检讨?"
彦成肯定没弄错。丽琳就像妈妈管儿子复习功课那样,定要彦成把他要检讨的问题对她说一遍。
彦成不耐烦他说:"进步包袱:我在旧社会不过是个学生,在国外半工半读,仍然是学生,还不到三十岁。什么老先生!"
"你怎么自我批判呢?"
"我受的资产阶级影响特别深啊。事事和新社会不合拍。不爱学习,不爱发言,觉得发言都是废话。"
丽琳纠正他说:"该检讨自己背了进步包袱,有优越感,不好好学习等等。"
彦成接下说:"自命清高,以为和别人不同,不求名,不求利。其实我和别人都一样,程度不同而已。"
丽琳说:"别扯上别人,只批判你自己。"
彦成故意说:"不肯做应声虫,不肯拍马屁,不肯说假话。"
丽琳认真着急说:"胡闹!除了你,别人都是说假话吗?"
"你当我几岁的娃娃呀!你不用管我,别以为我不肯改造思想。我认为知识分子应当带头改造自我。知识分子不改造思想,中国就没有希望。我只是不赞成说空话。为人好,只是作风好,不算什么;发言好,才是表现好,重在表现。我不服气的就在这点。"
丽琳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是为人好?"
彦成说:"我已经借自己的同伙做镜子,照见自己并不比他们美。我也借群众的眼睛来看自己,我确是够丑的。个人主义,自由散漫,追求精神享受,躲在象牙的塔里不问政治,埋头业务不守纪律……"
"就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串吗?"丽琳实在觉得她不能不管。她怕彦成的检讨和余楠第一次检讨一样,半中间给群众喝住。
彦成说:稿子在他肚里,反正他决不说欺骗的话,他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么经不起检查,想不到他的主观客观之间有那么大的差距,他实在泄气得很。
丽琳瞧他真的很泄气,不愿再多说,只暗暗担心。
许彦成的检讨会是范凡主持的。他的问题不如别人严重,所以放在末尾。丽琳觉得很紧张。不过彦成虽然没底稿,却讲得很好,也不口吃。做完大家就拍手通过了。他没说自己是洋奴,也没人强他承认。
范凡为这组洗澡(198)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做了短短的总结,说大家都洗了干净澡,也得到不同程度的提高,勉励大家继续努力求进。
年轻人互相批评接受教育,不必老先生操心。老先生的洗澡(198)已经胜利完成。发动群众需要一股动力,动力总有惯性。运动完毕,乘这股动力的惰性,完成了三件要紧事。
第一件是"忠诚老实",或"向党交心"。年轻人大约都在受他们该受的教育。洗完澡的老先生连日开会,谈自己历史上或社会关系上的问题。有两人旁听做记录。其中一个就是那位和善可亲的老大姐。
丁宝桂交代了他几个汉奸朋友的姓名。朱千里也同样交代了他几个伪大学同事的姓名以及他自己的笔名,如"赤免"、"撇尾"、"独角羊"、"朱骇"、"红马"等等。人家问"撇尾"的意思。他说不过是一"撇"加个"未"字,"独角羊"想必是同一意义,"未"不就是羊吗。其他都出自"千里马"。余楠也交代了他的笔名。他既然自诩"一气化三清",他至少得交出三个名字。据他说,他笔史不多,都很有名。一是"穆南",就是"木南"。一是"袁恧",这足余楠两字的切音。一是"永生",因为照五行来说,水生本。太反动的文章是他代人写的,他觉得不提为妙。他只交代了他心爱的小姐芳名"月姑"。以及他那位"老板"的姓名,不过他和他们早已失去联系。丽琳交代了她的海外关系,她已经决定和他们一刀两断了,只是她不敢流露她的伤心,彦成也交代了他海外师友的姓名,并申明不再和他们通信。一群老先生谈家常似的想到什么成问题的就谈,听了旁人交代,也启发自己交代,连日絮絮"谈心",平时记不起的一桩桩都逐渐记起来。大家互相提醒,互相督促,虽然谈了许多不相干的琐碎,却要尽量搜索出一切不该遗忘的细节。他们不再有任何隐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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