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觉得不该胡赖,忙又转过来说:他知道人世间的缺陷无法弥补,只有人是可以修补的。他会修改自己来承受一切,只求姚宓不要责怪。随她有什么命令,他都甘心服从。
他到姚家去把信带在身上。他和姚太太同听音乐,心上只想着这封信,料想这是他和姚宓之间末一次通信了。他闷闷从姚家出来,往办公室去接丽琳,走到半路才想起忘了把信送入姚宓的书橱。他不便再退回去,心想反正立刻会见到姚宓,设法当面传递吧。
办公室里只有外间生个炉子,丽琳和姚宓同坐在炉边,看书。彦成跑去站在一边,问问她们看的什么书,随即走入里间,从书橱里找出一本书,大声说:"姚宓,你看了这本书吗?"他随就把信夹在书里交给姚宓。丽琳看见书里夹着些纸,伸手说:"什么书?我也看看。"姚宓忙着点头,一面把指头夹在书里说:"让我先记下页数,别乱了。"她把书拿到书桌上去,翻出纸笔记完,立即递给丽琳。彦成看见书里仍然夹着些纸,心想:"糟了!糟了!"屋里并不热,他却直冒汗。可是他偷眼看见丽琳偷偷儿从书里抽出来的只是一张白纸。姚宓像没事人儿一样。彦成觉得姚宓真是个"机灵"的知心人;姚宓想必已经原谅他了。
过一天,他到了姚家,带着几分好奇,到书房去看看姚宓是否回信。他夹信的书里有一张纸条儿,上写"随你有什么命令,我也甘心服从"。
彦成想:"她说得好轻松!她知道我对她服从,多么艰难痛苦吗?"他也有几分气恼,又有几分失望,觉得她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憋不住从拍纸簿上撕下一页白纸,也写了一句话:"假如我像你的未婚夫那样命令你,你也甘心服从吗?"他回家后自觉孟浪,责备自己不该使气。他只希望姚宓还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可以乘早抽回。可是姚宓已把字条拿走了。
姚宓只为彦成肯接纳她的意思,对他深有同情。她写那句话,无非表示她很满意,并未想到其他。经他一点出,自觉鲁莽;可是仔细想想,她为了彦成,什么都愿意,什么都不顾,只求他不致"伤残"。所以她只简单回答一句话:"我就做你的方芳。"
彦成看到她的回答,就好像林黛玉听宝玉说了"你放心",觉得"如轰雷掣电","比肺腑中掏出来的还恳切"。他记起他和姚宓第二次在那间藏书室里的谈话;如今她竟说"愿意做他的方芳"。他心上搅和着甜酸苦辣,不知是何滋味。不过他要求的不是偷情;他是要和她日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回到自己的"狗窝"里去写回信,可是他几次写了又撕掉,只写成一封没头没尾的短信:"我说不尽的感激,可是我怎么能叫你做我的方芳呢。我心上的话有几里长,至少比一个蚕茧抽出的丝还长,得一辈子才吐得完,希望你容许我慢慢地吐。"
他和姚宓来往的信和字条儿,姚宓没舍得毁掉,都夹在一张报纸里,竖立在书橱贴壁。自从"汝南文"的批评文章出现后,姚宓不复勤奋工作,尽管她读书还很用功。她每天上班之前,总到她的小书房去找书。每天——除了星期日,总在办公室上班。看信写信,在办公室比在家方便。第十六章
罗厚记得姚宓有几本法文小说的英译本,想借来对照着读原文。姚宓却反对这样学外文,说罗厚偷懒,不踏实。她主张每个生字都得亲自查字典,还得认认这个字上面和下面有关的字,才记得住。罗厚不和她争辩,乘她不在家,私下见了姚伯母,就到姚宓的小书房去找书。自从他帮姚家搬书以来,他曾进去过几次,看见里面收拾得整齐干净,他并没在意。他没有站在书橱前浏览阅读的习惯,所以难得去。
他要的书没找到,却发现了许彦成和姚宓来往的信和字条儿,夹在折叠的报纸里,塞在书柜靠边。因为不像一般情书,他拿来就看了几页。原来两人秋游确有其事!他一气读完,自己缩缩脖子,伸伸舌头。好家伙!姚宓疯了吗?要做方芳了!妈妈都不顾了!老许也疯了吗?要离婚!咳,这是从何说起呢。信上没有日期,看来后面还有长信,可是姚宓准是藏在别处了。姚家的事他向来关心,许彦成和他也够朋友,他该找姚宓切实谈谈,又觉得不好开口,还是等老许回来,男人和男人好说话。不过这种事,他能介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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