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墙角走出来,朝东看时,卢主任已经上了山坡,大衣在日光中溶成模糊的光色,如远去的一面旗帜样越来越小,以至看不见了它的摆动,司马蓝在那路上站站,又猛丁儿朝东追过去。往山坡上跑着时,他的汗像米粒一样渗出来,到快追上卢主任,卢主任就被他的脚步唤回了头,半是莫名半是奇妙地眯眼看着他。
他立住了。也半是莫名,半是奇妙地望着白净好看的卢主任。
卢主任说:“有啥事?”
司马蓝说:“没啥事。”
卢主任说:“你追着干啥儿?”
司马蓝想了想,说:“刚才有两个人要进屋去找你,我对他们说你不在。”
没有再说啥,卢主任转身走去了。可走了两步,他猛的又回过身子来,说你刚才说啥呢?司马蓝把话又说了一遍,卢主任的脸上就微微浮了黄,好久没能说出一句话,至尾,他往司马蓝面前靠了靠,说你还看见了啥?
司马蓝说:“我看见你和我姑一道从那院里走出来,我姑回家了,你朝这儿走来。”
咚的一声,卢主任脸上的黄色浓起来,如秋天的一片黄叶啪的一下贴在了他脸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啥,终是没能说出来。这一刻,司马蓝感到自己的血在轰轰烈烈流,忽然觉得卢主任没有原先的威力了,似乎卢主任的威力被他的话卡啦卡啦砍掉了。他有些惬意,有些觉得自己了不得,想自己要做成一件大事了。
他说:“卢主任,我想当村里的干部哩。”
卢主任默一会儿说:“没啥儿,不就是一个村的干部吗?我离开三姓村前一定让你当村长。”
说了这话,卢主任仅极其亲昵地又一次拍了拍司马蓝的肩,还又拍了拍司马蓝的头,才转过身子往一边的梯田地里走。望着卢主任一起一落的脚,和从他脚下腾起的红土粒,司马蓝觉摸到了周身不曾有过的舒展和松活。卢主任拍过他的头皮和肩头,温暖得如有两块白哗哗的棉花在盖着。他一直立在路中央,盯着卢主任远去到了梯田地,才哑冷地一笑,举起右手,捏成一把手枪,对着卢主任的后脑瞄了瞄,直瞄到卢主任消失在翻地的壕沟里,才转了身子,朝村里走过去。
他不知道他要回村干啥儿。
他在村口碰到了往哪村食堂送柴的杜柏,扛着牛腰似的一捆干枝,头像夹在干枝的岔缝里。杜柏在他面前立下来,把头费力地探到柴捆外,笑一下,那笑的如意似挂在柴枝上的一块红布了。
“我爹当了公社的厨师呢。”
司马蓝站下了。
“……”
杜柏说:
“我再也不消去教火院卖皮了。”
司马蓝说:
“我叫你去你就还得去。”
杜柏说:
“你管不了我。你当了村长也管不了我,我爹已经是了公社的人。公社的人谁都能管住三姓村。”
司马蓝又感到喉咙被什么堵住了,想说啥儿,却啥儿也说不出。他努力从被堵住的喉咙缝里挤出一口唾液,在杜柏面前呸了一下,差一点说出他在梯田指挥部看见的景景况况,想司马桃花毕竟是亲姑,是父亲司马笑笑的亲妹妹,就把那话咽棉花样咽进肚里走去了。然却在回到家,在推门进屋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母亲脸上有他在司马桃花脸上没有看到的红,看到母亲不知为了啥儿,兴奋得满脸都绚丽着一种夏天早晨才有的那般火色的霞,而母亲的头发,却是凌凌乱乱。突然听到开门声,母亲从镜前回去头,双手还正在系扣儿。不消说,母亲没有想到站在身后的是儿子司马蓝,她本想要说句啥儿的,可看到是儿子时候,那话就僵在了嘴边上,如有形有色的一个惊愕啥儿的。
以为司马桃花从卢主任那里出来该有的神情,在母亲这儿司马蓝全都看到了。
司马蓝僵了一下,啥话也没说,车转身子,往后院的茅厕走过去。他蹬着一个破了的青色尿罐,爬上厕所的后墙,第一眼看到的是村长蓝百岁从他家房后的胡同走出去,往山梁上修梯田的人群那摇去了。
一
杜岩便到镇上扫院买菜去了,走那天一个村的人眼里都是蓝色的光。
司马桃花不再去镇上待奉卢主任的媳妇了。最后一次从镇上回来,她的脸上有几条血淋淋的红痕,说是走夜路时,跌撞了一蓬荆刺。全村人都信她是跌在了一蓬刺上,连借的大红布袄都撕破了几道口。唯一不信的,是十六岁的司马蓝。去还袄那天,她叫了司马蓝娘一声嫂,说实在对不住哩,把袄给扯破了。本来司马蓝娘是想要说些啥,不去接那烂袄,可司马桃花还捎来了几根麻糖,司马蓝娘不接那麻糖,可司马鹿和司马虎却都接过麻糖狼吞虎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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