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司马蓝的母亲杜菊上吊了。
在司马笑笑的坟前吊死的。司马鹿是在过了午饭许久在山梁上寻找母亲时看见昏黄的日光里有一点红色在彤彤地燃烧着。他朝坟地走过去,可没到坟地他就看清了是父亲司马笑笑的坟前吊着一个人,心里轰隆一响,想那一定是娘哩,就果真是了娘。他看见父亲坟前还没有小碗粗的柏树压弯了,那吊着的人的双脚耷拉在脚地上。他小心着朝坟地跪过去,当坟地的草绊了他一下,差一点把他绊倒在一个坟头时,他立马转身跑回来,一路上留下了他青紫色的叫:
“我娘上吊啦!”
“我娘上吊啦!”
“我娘吊死在我爹的坟上啦——”
他的唤声抽打着村子的树木,房屋、牲畜和鸡狗家禽们。没走的外乡人,听到这唤声,脸上硬了青色,坐着站了起来,站着的朝村街上跑了过来。三姓村人听了这话,先是愣着,后来就说喉疼了也犯不上上吊呀,地不是都翻了一半吗?熬着也许就吃到新粮了,村长媳妇不是二年前有些喉病,吃了自留地的新粮食喉就不疼了,就熬活过来了。
司马蓝刚刚爬上山坡就听到弟的唤叫声。那当儿他的目光还在蓝四十的后背上,听到司马鹿的叫,他先把目光收回来,随后撒腿就往山梁顶上跑。脚步穿过村落时,像缝针从棉被上穿过去,无阻无挡,把村街上鸡狗惊得怪叫着往自己家里窜。谁家的母鸡没有躲开他一脚绊上去,就把那鸡踢到一面山墙上,那鸡当场就血浆浆地摔死了。追上四十时,蓝四十已经惊呆在路边,她望着飞跑过来的司马蓝,忽然叫了一声蓝哥,还想说啥未及说出来,司马蓝就对她说是你爹那头猪把我娘害死了。然后脚步也不淡一下,穿过村街,跑到了山梁上。
司马蓝到坟地时候,那棵小柏树已经彻底弯下来。他母亲双脚是站在坟前的,弓着的树身上,崩裂的树皮露出惨烈的白。司马蓝以为他可以像昨夜一样看见父亲依旧坐在坟头的坑凹边,然到那儿后,他却连父亲的影子也没见。把母亲从树上卸下来,那棵树弹了一下重又直起了。把母亲扶在肩头上,去看那凹坑的坟边,他看见了父亲坐过的一个很深的屁股痕。看他的脚下边,又看见了他昨儿夜里下脆时的两个膝盖儿。于是他就想,逼母亲上吊的也许是父亲吧。又想也许是母亲自己想上吊,她不是把红袄早就穿到身上了,不是把家里该洗的洗了,该擦的擦了吗?从坟地到梁上,司马蓝穿过一片麦地,抄捷径朝着梁路上走。空旷的田地里,已经开始泛起了浓烈的青色,小麦苗不断从他脚下被他踩出白亮亮的根。修过的梯田地,在青色中,像从湖中冒出的一片又一片的红浑的水。司马蓝说,娘,你怎么能说死就去死了呢?喉病只要有中草药,也许能维持半年呢,半年一年一过,不是就可以吃到新土的第一季粮了吗?你和蓝百岁的事我不是没有声张吗?我回家了你为啥还要上吊呢?该上吊的是他蓝百岁,而不是你哟娘。他说活着该有多好呀,能吃能喝,能穿衣,能睡觉,手能摸,眼能看,耳能听,嘴能说,可是死了呢?人死了还能干啥儿,还能说话吗?还能做事吗?还能冬天到门口晒日头,夏天到梁上吹西风吗?司马蓝想,世上千好万好的事,还有啥儿比活着更好呢?更为实在呢?
司马蓝问,娘,我爹对你说难听话了吗?
爹他向来心宽如海,他能说你啥儿哟。
再说,三姓村人本来就活不过四十岁,寿限短得一筷子长,你再去上吊不是憨傻是啥呢?死了有啥好?死了啥儿也没了,连尸体、衣裳、棺材,三年五年就成土成灰了,骨头还要被虫蛀下许多蜂窝似的洞,最后成灰白色的粉末埋在地下边。头发最耐沤,三五十年在地下还是黑的一撮儿,可人没了,不能吃饭了,不能穿衣了,不能和人说话了,就是用刀砍、用针扎、也流不出一滴血,叫不出一声疼,要那一撮沤不烂的头发有啥用?司马鹿和司马虎领着村人们从村子跑了来,像赶狼一样的脚步声,浑浑浊浊在梁道上潮起潮涌着。蓝百岁和蓝四十跑在人群的最后边,汗水雨水样瓢泼而下,每一滴都在路上砸下一个窝。司马蓝抬头瞟了一眼村人们,想活着是多实在的一件事,多具体的一件事,迈腿了就能从这儿到那儿,说话了就有声音发出来,饿了能吃饭,种地有粮打,身子破了有疼感,有血流,然死就什么也没有了,像云彩一样飘失了,再有云彩也不是生前那块了。你为什么就不明白这简简单单的道理哩?娘哟,司马蓝叫了一声说,你就是像姑姑司马桃花那样,只要是活着都比死了好。司马桃花姑姑不是活得有滋有味吗?不是还把姑夫杜岩送到了公社里,姑夫知道了姑姑和卢主任的事,不是对村人笑了笑,说合算呢,只要能活着,比啥儿都合算。你与其这样死了,倒不如你和姑那样活着哩,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好。你比姑姑长得好,你比姑姑大一岁,可看上去比姑小两岁。姑是穿着你的红袄才侍奉了卢主任。姑把红袄还给了你,卢主任就不再喜爱姑姑了。你这样死了还不如活着去侍奉卢主任,眼下卢主任把外乡的劳力撤走了,上千劳力哟,已经走了一半啦,三朝五日就哗哗啦啦走光了,像房屋倒塌样,梯田工程半途而废了。那修过的二百亩梯田,只是把土鳞叠了起来,地面平整出个大模样,可真正翻地换土——把二尺地下的新土翻上来,把地面的旧土埋到地下去,多半都还没有开始哩。这上千劳力一走,把村里的几百亩地翻一遍,少说就是五年六年。五年六年又不知有多少人会得喉死症。然这上千劳力留下来,也就是卢主任一句话,也就是设法让卢主任留下来。卢主任没别的奢好,吃穿都不甚讲究,想让他留下来,也就仅是有好的女人去侍奉侍奉就是。可眼下谁去侍奉他?既然不想活了,何不侍奉了卢主任,由他领着人马把村里土地换完田土再说死活呢?司马蓝想,娘呀,你毕竟是村里这些寡妇中长得最好看的哟,毕竟姑穿的红袄还是你的哟,你去侍奉了卢主任该多好,可你却去待奉了蓝百岁。蓝百岁比起卢主任他算啥儿哩?他就是村长又能怎样哩?司马蓝回头望了一眼娘,娘的头发盖在她脸上,又飘在司马蓝的肩前。司马蓝看见娘的头发梢上,分开了许多枯干的小叉,像开着微粒似的小花,他想起村人说的,男人死前在一夜之间要花白头发,女人死前是在一夜间头发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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