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四十却平平静静立住,两眼无伤无感地望着父亲蓝百岁。
蓝百岁说:“老六……”
蓝四十说:“爹,你真的不用哭,我去侍奉就是了。”
蓝百岁说:“你是和蓝孩娃订过亲的呀。”
蓝四十说:“等事情过去了,蓝哥他娶我,是我命好哩,不娶我我也不怪他。”
所有的目光就都把目光朝身后转过去,迟缓而又沉重,像转动村街上的一扇磨盘,就都把目光百斤千两地压在了司马蓝的身上。
司马蓝已经从那条凳上站起了,他望着村人,望着蓝四十,不缓不急说,四十,你只要让卢主任把人马调过来,把村落的土地翻一遍,让我娘和村人们年底都吃上新土打的粮,不要说你是侍奉卢主任,你侍奉啥儿人我都要娶了你,我要不娶你做我媳妇我天打五雷轰。说完这话,司马蓝就盯着四十看,看她那张开始泛红的脸和湿润的眼。这当儿蓝四十也一样看着司马蓝,眼睛开门一样亮起来,可仅是转眼之间,那双眼睛就又暗下来,她看见竹翠上前一把拉住了司马蓝的手,说表哥,你可说过你要娶我的话,你不能大男人说话不作数。司马蓝没有扭头看竹翠,他一把将竹翠拉他的手打到一边去,仿佛为了让四十相信自个儿,盯着蓝四十急急切切说,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今年底卢主任要能让家家吃到新土粮,让全村人活过四十岁,那我要真的不娶你,我四十岁的前一天突然死去行不行?
这时候蓝四十就跪下给司马蓝磕了一个头。磕完头她不言不语,车转身子就往大门外边走去了,脚步飘飘,要倒不倒的模样儿。在日后漫长的日子里,村人都不会忘记她说过的话和她走路虚弱样,就像永远记住了这场翻地换土没有让人活过四十岁。
一
公社卢主任回到三姓村是在他走了半月之后。这半月里,村人们每天都有人站到梁上去,了望到那吉普车来了时,就箭步回村禀报消息。第十天,那吉普车就老牛爬山一样开来了,然卢主任没有来。是卢主任派他的司机来取行李。于是村人就把那车拦到村头,说卢主任不来,谁也取不走他的行李呢。说卢主任对三姓村人恩重如山,村人非要面谢不可哩。司机在村头坐了半晌,说了许多车跑一趟得多少油,多少油得多少钱的话,最终还是空车回去了。又五天,卢主任亲自就来了。
司马虎在梁上从上午守到下午的半晌儿,忽然就唤着来啦——来啦——从梁上跑回了村落。听到他的叫声,村街上的大人们就慌不迭儿领着孩娃往家里跑,一进门把门关起来。有孩娃要从家里往外跑,大人就把门闩上或锁了,孩娃要哭时,就拿手捂在娃的嘴上去。于是村落上一时三刻砰砰啪啪安静下来,就像没人一样儿。太阳浑浑糊糊,天空滚飞着许多柳絮的小球。春天是真真切切来了,一村的树木都绿成墨色。村头和街边的地上,野草中旺盛了许多小花,红的,黄的,白的,还有一种紫青,开的如车轮一样。卢主任的吉普车停在村中央,人从车上下来,蓝百岁就从胡同中迎了出来,把卢主任接到了指挥部的院。那院里特意扫了,还洒了一担水,在擦过的捶衣石四周摆了几把小凳。卢主任和他的司机就坐在那石头前,说村里好静呀,蓝百岁说人都下地了。问干啥儿活呢?答收拾外村人留下的活儿尾巴。又问梯田上准备种啥呢?说小麦赶不上了,让它歇半年,能赶上种豆子、玉蜀黍等的秋庄稼。这当儿司马桃花就来了。她穿着那件大红袄精心改做的春衫,头发梳得光光亮亮,两只手端了两碗荷包蛋。蛋碗里还都放了白沙糖。她笑吟吟地走过来,说主任,你来了?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天天念你哩。就把那两个碗在主任和司机面前摆了。这当儿蓝百岁就知趣达理地离开了,说要去把村里的牛赶到草坡上。司马桃花就坐在了蓝百岁坐过的凳子上,看着卢主任和司机吃她煮的荷包蛋,问卢主任媳妇的病啥样,说真想再侍候嫂子几天哩。说卢主任对三姓村的恩,对我们杜家的恩,每天磕头怕也还不清。卢主任就说,磕头是迷信,以后不能再提磕头的事情了。司马桃花就对主任笑了笑,说我们三姓村人要报恩除了磕头,还能咋样儿?这时候蓝百岁就在外边唤,让司机把车子动一动,村里的老牛车得从那胡同走过去。司机吞了最后一个荷包蛋儿,就丢下碗从院里出来了。
司机把车开到一个十字胡同口,就有人来对司机说,卢主任让他先回镇上去,说卢主任要在村里最后住一夜,明天好好看看修过的梯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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