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114)

2025-10-10 评论

  “卢主任会重把人马调来吗?”
  说:“卢主任说县上不想在咱村搞梯田试点村。”
  问:“为啥?”
  说:“县里的地图上就没有三姓村,还不知咱们村属于哪个县。”
  说:“我日他们祖先呀,还不知咱村属于哪县哪公社。”
  便都一片哑然了。一个村落静默静息着。跟在男人身后的大孩娃,听到这样的话,迅速跑去说给了娘,女人们就都不言不语了。人都在村街上,却没有一人说话儿。男人吸烟的声音红吱吱地在各条胡同流。女人的叹息在哪一片空地如一层又一层的秋叶样飘零着。那方泥墙院落里,灯光一晃一晃,仿佛一池在日光下起伏的浊水,偶而从门缝挤出来的桌移凳动声,干烈烈像朝着村人的心里钻。风有些凉起来,不断传来孩娃受寒的咳,有人开始把睡熟在怀里孩娃往家里送,送回去却又出来站到门口上。
  时间像推不动的磨。
  终于听见从那方院里传来的青瓷色的叮当声,知道是收拾碗筷盘碟了。知道司马桃花该端着盘碟出来了,人们就都把目光从村里任何一个能看见院落的地方望过去。望得月明星稀,夜深色暗,司马桃花却没有走出来。有人去那门前房后暗伏着听了,回来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就都焦急起来,说司马桃花还在哪儿干啥呢?自己早都不是年轻闺女了,该知趣就要知趣了,还搅在那里做甚哩。望望天空,月亮已经东移,地上的月色淡薄了许多。就有人熬持不住要走了,要回家睡觉了。然就在这要走未走时,那儿的开门声和脚步声尖尖利利传来了而且还传来了红亮亮的骂:
  “爬后墙上听啥?有功夫回家听你们家喉症快死的哭唤去!”
  是司马桃花出来了。她没有端剩菜盘子和碗筷,在村街上看了看那些都还等着没睡的一街村里的女人们,就迎着她们走过去。
  她们主动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都还没睡?”
  “还没哩。”
  “天不早了,该睡啦。”
  说话声像清水细河样汩汩潺潺着,她就从人群中走过了。身后的女人的目光,莫明地集中到她的头发和布衫上。在快落的月光里,她的头发是一种青白色,她的红布衫是一种紫黑色。都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啥,却没有看出来。她很平静很傲然地从她们面前过去了。过去了却在前面的男人们前站了下来,先是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呆立着,好像她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别人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沉默如一块黑布把村人们包起来。
  女人们又朝那儿围过去。
  就有一人朝司马桃花面前靠了靠,抬脚把炮筒烟拧灭在了鞋底。问说咋样儿?司马桃花不问是啥咋样儿。她在男人群里寻着谁,看见了蓝柳根、蓝杨根、杜柱等晚一辈的人,却不见有司马蓝。她说我侄儿司马蓝不在这儿?村人就都忽然发现这一夜没有见司马兄弟们露一次脸,就都惊奇说他会去哪呢,他家也是一夜没有亮灯哩。司马桃花说,今后我再也不提他和竹翠的事了,说他要敢和四十不成家,我活着就不认他是我侄儿。
  就都品出了司马桃花的话的滋味儿,都把目光往院里投去了。
  司马桃花说:“我出来时卢主任正让四十学着刷牙哩。”
  人就不语。默得无边无际。
  忽然,那方院里的灯光灭掉了。一个村落全都暗下来。三姓村的人,似乎等了一夜,就是为了等那一窗灯光灭下来似的。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把目光从那儿收回来,借着月色,彼此望着,就有个男人叹了一口气,说都回家睡去吧,明儿天该准备床铺的给外村人床铺准备好,该准备烧柴的,没有柴禾就把不成材的树砍掉。说三姓村人每一姓得再准备五辆架子车,该谁卖皮子准备准备就去教火院。
  说话的是蓝百岁。
  村人们就都陆续回家了,村街除了脚步,再没有一人说话儿。开门声,关门声都提心吊胆的小,到了彼此分手时,也都没有任何言语。村人们感到累了,感到了春天的后半夜,也还有浓厚的寒意。然回家躺到床上,除了孩娃,却很少有人睡觉,夜是旷古的静,连月隐星落的淡黑声音村人都清清晰晰听见了。且在这没有光亮的后半夜,躺在床上的男人和女人,还都听见了从那方院里传来的不绝于耳的白白亮亮的老床铺似乎要摇散的叽卡声,那声音直到天亮日出,方才罢休下来。
  这一夜,蓝四十的娘服毒死了。
  天亮时,那些一夜未眠的村人,起来后才看见,司马蓝独自一人,泥堆一样,在梁道上的一个高处,完完整整坐了一夜未动。来日,他就受寒发烧,整整三天高热不退,埋葬蓝四十的母亲时,全村人都去了坟上,唯他倒在家里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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