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百岁看了一眼这已谙世事的司马蓝,拿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到一边去,说叔不生气,谁让叔这辈子不是村长哩。
夜是旷古的静。月光冷凉,如细水样流在胡同里。司马蓝立在胡同中央的一团树荫下,看着走去的蓝百岁,心里伤伤感咸,却又想原来是谁做了村长谁就可以对村人吼嚷呢,那有一天我自个做了村长呢?
他不知道他做了村长他将是什么样,就立在那儿,想得遥远而又空幻,而三姓村的人们,这一刻没有人知道已经七岁的司马蓝心里想了啥,没有人知道他一生的作为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村外夜鸟的叫声青刺亮亮地从胡同那头传过来,司马笑笑在胡同的这头唤,说蓝百岁你走吧,明儿天你家要保不住油菜可别怪我哩。
司马蓝立在那儿没有动。
他身后的脚步声,开始朝四面八方的门户响过去。有人从他身边过去时,拿手拍在他的脑壳上,说这孩娃你懂事哩,知道蓝百岁是你的岳丈呢,知道心疼岳丈哩。他没有搭理拍他脑壳的人,目光不眨地看着蓝百岁消失在月光里,又看着别的村人走回家,吱呀一声把大门关上了,才跟着司马笑笑朝自家走去。
他问:“爹,要过灾年了?”
司马笑笑说:“有爹在,塌不了天。”
他说:“表弟杜柏对我说他爹把粮食往床下埋了呢。”
司马笑笑把脚步收住了。他回过身去,看见那刚刚还一片人马的村头空地上,正走着刚从山梁下爬上来的杜岩,一句话儿也不说,丢下司马蓝,转身回去,把路横武地拦下来:
“喂,你听着,村里要是灾荒年乱了阵脚,熬不过去我就领着全村人去你们床下挖粮食。”
杜岩愕然了,像被人揭下了疤一样木呆着。
月光中,司马蓝看见杜岩在爹的面前,脸色成了菜青色,一言不发,嘴却张得黑洞洞的大。村子里彻底安静了,月光星光从头顶的绿树冠上移下来,响得就如蓝家的一群闺女无忧无虑时的笑。
耶和华对摩西说:“你向海伸杖,叫水仍合在埃及人并他们的车辆、马兵身上。”摩西就向海伸杖,到了天一亮,海水仍旧复原。埃及人避水逃跑的时候,耶和华把他们推翻在海中,水就回流,淹没了车辆和兵马,那些跟着以色列下海法老的全军,连一个也没有剩下。以色列人却在海中走了干地,水在他们左右作墙垣。当日,耶和华这样拯救了以色列人脱离埃及人的手。以色列人看见埃及人的死尸都在海边了。以色列人看见耶和华向埃及人所行的大事,就敬畏耶和华,又信服了他和他的仆人摩西。
蚂蚱云雾一样卷来是在那一天的午饭前。那时候日光正好,炎热干干裂裂,乌鸦在树上尖叫时,吐出的舌头犹如一粒挂在枝头的红豆,知了爬在枝干上,叫声短暂而急促,仿佛是在日光中不停地抽响的牛鞭。村里的鸡忽然都欢快地跑到村头,聚成一堆,咕咕咕得欢天喜地。
狗都跟在主人们的身后,寸步不离,踢它一脚,也不肯独自离去。村人们预感着有惊天之事发生了,各在自家门口坐着,脸上挂着惊恐,彼此不言不语。女人们也不再安心烧饭,面条煮进锅里,人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时候,司马蓝又领着一群孩娃从山梁上跑了下来,嘴里叫着来啦──来啦──黑旋风刮来啦──有大人问:“不到秋末哪有黑旋风?”
他站在那人跟前,指着村外:
“从东向西,老鸦群样刮过来。”
村里就有敲锣的声响了,当!当!当!当!当!从这条胡同急叫到另一条胡同。司马笑笑的唤声,夹在锣声的喘息中,一下铺满了一个村子:
“保油菜喽──”
“丢玉蜀黍保青油菜喽──”
“谁要敢丢油菜保玉蜀黍咱秋后算帐啊──”
脚步声开始在村里雷鸣电闪地响起来,男人和懂事的孩娃都手里拿了麻袋、腰布、旧衣旧裤等可抽打的东西,往分好的油菜地里跑过去。女人们和三岁五岁的男娃女娃,都手里拿了洋瓷铁盆,陪嫁的铜盆、铜镜和不用的铁锨锄头等七七八八的金属器皿,从各家跑了出来。他们跟在男人们的身后,忘记扣上了在院里屋里因闷热而解开的衣扣,xx子就如出笼的白兔样在空中跃动。谁都不再慌恐,只有惊奇红粉粉地兴奋在村人的每一张脸上。都看见乌鸦从村子上空朝正西的远处飞去了。麻雀叽喳着在房坡或墙头上乱作一团。狗跟在人们的脚后,眼珠瞪成了红球,一蹦一跳又不时地停下来回头张望,仿佛有啥儿在它们身后追着。司马蓝和两个弟弟都脱了自己的布衫,如小狗样跟在父亲的身后,往村北坡下的油菜地里跑去时,那布衫被路边的槐树挂破了许多三角口。三个侏儒的哥哥森、林、木,跟在母亲的脚后,手里提了破脸盆和老铜锣,欣喜若狂仿佛要走进一场盼望已久的大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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