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137)

2025-10-10 评论

  那些肿胀的脸色都是暗暗灰灰的,发着薄淡一层青菜似的光。他想,他们其实谁都懂了他的话。他想谁都能算过来他说的一笔账。他想,杜根要不是先饿死他的残废女孩娃,要不是再偷偷把女娃儿当了粮,他一家人能活到眼下吗?他去看那些女人和孩娃们的脸,她们依然把目光注视到粮袋上,孩娃们依然头枕着女人的腿和胳膊迷迷糊糊地睡。
  他去看他的森、林、木,他看见森、林、木正和蓝、鹿、虎围着他们的娘在争从哪儿弄来的几片萝卜干,争得叽叽叫叫,像一堆老鼠争食儿。他说:
  “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是三姓村的村长,天上地下我都说了算,今儿分粮就不分残孩娃的粮食了。”
  然后他咚的一下停住不说了。
  天空有些云彩朝耙耧山脉深处飘过去。麦场又有了日光。一片的肿脸,又水亮亮地像有鼻有眼的一块蜡盘儿。四周的田地里,黄竭色一片连着一片,和水肿的脸色一模样。稀啦啦的青麦苗,仿佛是水肿脸上偶然显出的青筋脉管儿。到这时,女人们似乎都才明白司马笑笑的话。
  有个寡妇问:
  “村长,你是说不给残废娃儿分粮食,”
  司马笑笑说:“哎。”
  寡妇说:“他们不是人?”
  司马笑笑说:“你就权当他们不是人。”
  寡妇说:“你让他们活饿死?”
  司马笑笑对着整个村人唤“我是不给他们分粮啦,谁家有能耐活下去,可以把粮食也让残娃儿们吃。”
  寡妇就不再说话儿,只把在她腿上睡了的一个豁嘴傻娃抱在怀里紧拦着。
  就再也没有说话儿。那些听懂司马笑笑话意的残孩们,都开始把目光往他脸上移,每一双都哀哀乞乞,仿佛这一哀乞,村长会把粮食分给他们样。可这一会的村长却压根儿不看这些娃儿们,他看着那些粮食,把秤拿过来,挖出一碗称了称,又往碗里抓一把,再一秤就把秤扔到了一边去,说开始分粮吧,从我家先开始,我点了名的孩娃都站到这一边,没点名的都站到粮食那一边。然后他就叫了森、林、木的名。森、林、木正在那儿香山甜海地嚼着萝卜干,没有听到他的叫,他便上前一手提了一个,像提两个油瓶一样把林和木提到麦场东的空地上,又把森也扯过去,说你们在这儿不要动,分了粮让你们娘给你们做一碗好吃的。孩娃们不知道他们被放到这儿就是不让他们活命哩,就是被放到了死堆里,就是把他们的性命像打蚂蚱样打断了。森、林、木听说有一顿好饭吃,都把眼晴睁大了,恩恩谢谢地看着他们生父的脸。接下来,司马笑笑又点了几个孩娃的名,却没有一个过来的,他便不再一一叫名儿,而是在那村人中间,一家挨一家地拉,看到哪一个就把哪一个扯到残孩娃堆里去。当扯到一个十岁哑巴的男娃时,他的母亲说村长,他心里灵醒哩。司马笑笑说,你让他说句话儿我听听,今天就给他分粮食。那母亲也就只好让他把孩娃提走了。然后就到了蓝百岁的家。蓝家从老三蓝七十至老五蓝五十,三个女娃都是凸胸锅背,像三只长不大的母鸡崽。他去拉扯她们时,蓝百岁说七十、六十、五十也是人命哩,能眼瞅着让她们饿死呀?司马笑笑说没别的法儿了,等会儿分粮你掌秤,森、林、木也一样不分呢。蓝百岁挨个摸了摸他的三个残妞儿,一扭头,望着别处说,那你把她们扯到那边吧。司马笑笑就把蓝七十、蓝六十、蓝五十扯到了一堆残娃里,像放三个吃饭的空碗样把她们放到那儿了。其中蓝六十长得最丑陋,不仅胸背不整,脖子还有一个大肉瘿,一走一动黄白相间,像是卧在那的一只兔,然她的心里却清亮得无可比拟,她看着要走的司马笑笑叫一声伯,说是要让我们饿死吧?
  司马笑笑怔了怔,脸上掠过一层白,说:
  “是老天不长眼。”
  六十说:“伯,你给我们分一把粮食就行了。”
  司马笑笑说:“一人一把,三十几人就是一篮子。”
  蓝六十猛地就哭了,泪自脸上流下来,流过瘿包时像翻过了山样落在她身上。太阳升高了,光亮由烂黄转含了一层白,多少有些了夏天的味。村人穿着棉衣显得厚起来,有人把棉袄脱下来,坐在场边上,挤虱子跳骚的红色声音噼里啪啦响。麦场上流动着一股血腥气。残孩娃们堆在那,明白的脸上忧伤而又凄凉,像看见了自己的棺材一模样。不明白的浑然无知,或爬在地上睡,或和别的娃儿在争着啥儿玩要着。做母亲的脸上满是灰白的焦急和无奈,看看这边的残娃儿,又看看司马笑笑的脸,再去自己的男人脸上寻些啥,就寻到了冷冰冰的漠然和砖坯一样厚,然后就和别的女人相望无语了,想不分粮我们就会让孩娃们饿死吗?想一粒蜀黍也能做成一碗饭,想他们是人娃哩,就是猪娃、狗娃也该让他们喝一口。于是,她们的想法就在心里变成仇恨了,就都不时地要恶狠狠地瞪着司马笑笑了。蓝长寿的媳妇就在司马笑笑去扯她麻痹症腿的孩娃时,她抱紧孩娃,说司马村长,我孩娃饿死了我就挖了你村长家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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