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141)

2025-10-10 评论

  男人们就进了村去,木锤似的脚步,敲得村落踢当踢当响,含带了铜音,像庙里的木鱼敲在村头村尾的寂静上。
  女人们是黄昏时分回了村里。她们没有觉出村子里的异样,还相约明天后天再去那条沟里掐菜哩。可时过不久,不知从哪家最先传出了女人清冽冽的叫,“我的孩娃哩──我的孩娃在哪呀──”这叫声在落日中如牛皮鞭样抽抽打打,转眼间,就响成了一片,沟沟岭岭都成了女人紫一块青一块的唤。跟着,又有女人跑到了村街上,撕心裂肺于叫──“我的娃哪──我的娃哪──”便叫出了许多女人,都在村里到处疯疯跑找,跑了一遍,找了一遍,又都到皂角树下,搂搂抱抱地哭将起来,骂男人们狠心,哭孩娃们可怜,骂男人们不是人是猪是狗是该千刀万剐的畜生。
  有男人被媳妇哭得恼了,去把媳妇踢了一脚,媳妇突然不再哭了,哈哈地狂笑起来,吓得女人们再也不敢看她。
  她的男人就去找了司马笑笑,
  “村长,我媳妇疯了。”
  司马笑笑说:“疯了就疯了吧。”
  男人说:“我不会烧饭,越发养不了孩娃。”
  司马笑笑就踏着落日,到那疯媳妇面前噼啪下几个耳光。那媳妇正在笑着,忽然愣了下来,不哭不闹了。
  司马笑笑说:“回家把那两个好娃儿养好。”
  女人就默默回家去了。
  在街上哭唤的女人们,一看这种情景,也竟都不再哭了。只散散地坐在树下,让开始升至村头的月光在她们身上洗着,看着司马笑笑朝她们走来,没有一个对他恶言一句。司马笑笑说,不要哭啦,全村人本来短寿,没有人活过四十岁呢,要孩娃们全都活活饿死,这世上还有三姓村吗?女人们说没有孩娃了,我们哭哭还不行吗?司马笑笑说,天黑啦,你们哭死了,男人们能养好那留下的聪明孩娃?
  就有几个女人不再哭了,说:“不哭啦,不哭啦,再哭自己也要死了哩。”
  也就果真不再哭了。
  死死默默坐着,直至夜半,直至天亮,直至日出。
  太阳黄灿灿地又照在她们脸上,那些脸色一律地呈出了死灰。早起的麻雀就屙在她们头上肩上。开始生世飞行的山梁虫,从她们的脸上飞过像从木板上飞过一样儿。
  到了烧饭时候,她们不回家烧饭。
  男人们烧过了饭,给她们端来放在面前,她们不碰碗,就那么默不做声,互不言语,呆呆痴痴的坐着,不谈丢了孩娃的悲哀,更不动身去哪儿找找孩娃。甚至连距她们只有一箭三遥的麦场上的场房屋,也没有谁起身去哪儿瞅上一眼,一片惘惘地蹲在地上,抱着饿得昏睡欲死的小孩娃,仿佛她们或者小孩娃一动身子,就又会母子分离一般,于是都死死坐着不动,沉默得岁长月远,漫无边际。死静从她们眼前川流不息地过去,她们就如死在了一条没有声息的河水里。
  这样坐了一天。
  又坐了一天。
  第三天蓝百岁来了。
  日正中天,太阳把她们晒得焉如秋草,一动就要倒下时,蓝百岁抱着一捆谷草,谷草里卷了他的三女儿七十走过来。从谷草里耷拉下来的七十的一只小手,像根老死的黄瓜,那手里还抓着一把黄了的马齿野菜。到了那一片女人面前,蓝百岁站在人群外边瞅了,看见自己媳妇坐在一棵树下,身子倚在树上,怀里拦着小闺女三九,眼睛盯着树冠远处的一根细枝,一眨不眨,像了一双无光的盲眼。他从女人中间插足走到树下,把那一捆谷草放在女人面前,解开谷草的绳子,露出了七十那张青紫的肿脸和鼓一样的肚子。
  他说:“看看吧,七十也死啦。”
  蓝百岁的女人梅梅把目光从树枝上收回,木呆呆地落在三女儿的脸上肚上,却把小女儿三九搂得筋断骨裂,疼的哇哇哭将起来,还依旧地用力把她往紧处搂着,而她落在三闺女身上的目光,却依然是死鱼眼的白色,干涩涩的没有一滴泪水。三闺女是在前天来这儿和女人们一道呆坐之后,饿了两天,今儿乘大姐、二姐领着四十出门寻草挖菜,自己在家动手煮了一锅晒了半干的野菜,又不知从哪弄来一把豆子和盐,煮进锅里和菜掺在一起,那野菜就无比香甜起来,于是吃胀了肚子,就胀死在了锅台边上。蓝百岁回到家里,连她的手都冷成了冰寒,这也就用谷草卷着来了。
  他说:“村长说得对哩,聪明的还养不活,可怜那呆傻干啥。”
  她不理他,过了好久,才想起拿手去摸三闺女的脸和身子。可当她的手指碰到三闺女身上的脸面时,手就僵在那脸上不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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