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146)

2025-10-10 评论

  他们不是饿死的。
  他们是将饿死时,被饿疯了的鸦群啄死的。
  司马蓝在崖下的一个洞里找到了堂哥,他是唯一躲在一个洞里身上没有丁点儿鸦伤的,死了手里还拿着半个黑窝窝,另半个在他张大嘴的喉咙里,咔着没能咽下去。
  竹翠说:“这是我家的馍,是爹送给我叔伯哑巴哥的馍。”
  没有人接着说话。乌鸦群不知飞往哪儿兜了一圈又飞将回来了,盘旋在上空,为被人抢走了肉食叫得尖利急燥,似乎还想落下来,又不敢落下来,就那么试试控探地飞低又飞高,起起又落落,把沟里的日光弄得支离破碎,时有时无,哗哗哩哩一片。
  站在洞前的司马蓝,脑子里不断幼过不久前他和堂哥、大哥老远站着说话的那景况。受伤的乌鸦在他脚下扑愣着,血水甩在了他脸上。
  有几十只胆大的乌鸦又落在了远处蓝家姐妹的死尸上,蓝四十在那儿叫着司马蓝哥,司马蓝哥,你快过来呀。叫着叫着她却蹲在姐们身边吐起来,呕吐了一地没有嚼碎的黑菜叶和绿汁浆。
  司马蓝就过去把那几十只乌鸦赶飞了。
  “埋了吧。”司马蓝说。
  “活人要成家过日子,死人也要过日子。”
  司马蓝又说:“把他们男女配成对儿埋。”
  蓝四十说:“把七十姐和司马森哥埋一块,六十姐和司马林哥埋一块,五十姐和司马木哥埋一块。”
  司马蓝说:“把七十和我堂哥埋到一块吧,他刚才还和我说他一辈子就喜欢七十哩。”
  孩娃们就都把目光投在了司马蓝的脸上,好像他在说梦话一样。可他说堂哥真的这样说了呢,我还听见我哥森在连口骂爹是猪呢,孩娃们也就不再说啥儿。四十也说那就把三姐和你堂哥埋到一块吧。太阳已经断然西去,深长的梁沟里半明半暗,开始有丝丝的凉气在流动。乌鸦依旧在天空上盘旋着飞,叫声也依旧稠稠密密,只是每一声叫都比先前细瘦了,颜色也淡了,盘旋的速度也慢了。
  有孩娃立在尸边的高处,拿着染红的木棒或树枝,盯着天空的乌鸦不动,只要它们飞的稍低一点,他们就啊啊叫着把枝棒舞得满天流星。司马蓝领着大小孩娃,在从崖上流下的虚土中挖了十七个一尺深的坑,把堂哥和蓝七十埋在一块,把蓝六十和大哥司马森埋到一块,把蓝五十和二哥司马林埋到了一块。又把别的几个女娃儿尸和年龄相仿的男尸埋到一块儿,最后把司马木和另三个男娃单尸一个人埋了一个坑,就领着孩娃们回村了。
  他们踏着落日每人都用树枝挑回去了三只五只黑乌鸦。

  百姓从贪欲之人的坟墓基博罗哈他瓦走到哈西录,就住在哈西录。以后百姓从哈西录起行,在巴兰的旷野安营。快到那美好宽阔流奶与密之地的迦南了。
  以后的事情出人意料。
  村人各户过了很长一段食肉的日子。在司马蓝们埋了哥弟姐妹的第二天,大人们就到西梁下的那条沟里去了,他们回来时比前一天孩娃们捉的乌鸦更多。
  第三天又去了,又捉回一串一串的黑乌鸦。
  司马笑笑每天把那些乌鸦按照人头分到各户,多时两人一只,少时一家两家一只。天气是终于到了正春,无论多么缺少雨水,该绿的草木还是依然绿了,野菜也多将起来,女娃们有时到房前屋后走走,就能掐回一把两把,配着乌鸦肉煮进锅里,日子中就有了许多油水,人脸上就有了浅淡的润红。只是鸦肉煮菜里没有了盐,十天半月之后,大人孩娃就都吐得翻江倒海。原来没有咸盐,就是何样的山珍,也是不见味儿,也是一样使人生不出力气。
  一天黄昏,男人们又捉了几串儿乌鸦从山梁上回来,聚到村头分的时候,蓝百岁说:“不能没有盐呀。”
  杜岩说:“人不吃盐会活活虚脱死的。”
  司马笑笑想了一会。
  “该卖些皮了,几年没有卖过人皮了。卖些皮买点盐背回来分分。”
  谁去呢?落日在梁上粉粉淡淡,稀疏的麦地里旺盛了蓬勃的杂草,看上去一座山脉都是荒草野地。村落的街巷胡同,像流淌着红水的河道。男人们在村头站了一片,二十几只乌鸦,死的伤的栓在一块,如一串大蚂昨挂在一棵树上。都觉得该去城里或镇上买些盐吃,就都说是该卖一次人皮去了。司马笑笑说还是老辈的规矩吧,成家立业的去,没娶媳妇的留两条好腿也让媳妇摸摸看看。就挑出了杜根、杜岩、篮百岁、篮长寿七八个有妻有小的男人,让其站到村头三间草屋的房后。司马笑笑先把自己的裤子脱了,露出两条一半光滑,另一半疤如树皮的红腿,说都脱掉裤子看看,比我腿上疤多的留下,比我少的去一趟救火院,卖了皮买盐,你们自家可以多吃一斤二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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