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157)

2025-10-10 评论

  司马蓝在找父亲司马笑笑躲在哪儿。
  一半人把树枝、扫帚举在了头顶。
  蓝百岁问:“打吧?”
  杜岩说:“让它们吃稳神儿。”
  这当儿,突然轰响了一声红光火枪,就都看见在沟脖口的崖土上,有一只不知啥时伸在那儿的枪管,白烟浓浓的一团绕着枪口团团地旋转。随着满沟嗡嗡啦啦的轰鸣声,又都看见有十余只中弹的乌鸦在地上挣扎,其余的便都哗哗啦啦泼水样飞向天空。
  村人们朝那死尸和地上的伤鸦跑了过去。
  所有的眼睛都响了一下,又都惊天动地地收了脚步,都看见那具死尸是村长司马笑笑时,满沟里都是合不拢了的嘴。
  一瞬间奇静,伤鸦的扑楞和怪叫声电闪雷鸣。
  村长司马笑笑仰躺在一面斜坡上,衣服脱光扔在他的身后,赤裸裸的身上,被散弹和鸦啄留下的血洞像阵雨留在尘土上的泥坑。血还在往外汩汩流着。有一根肠子像布条样搭在他的肚上。他的脸歪在一边,血肉模糊,五官不清,如冬天挂在门前的几个蒜头一样挂在那儿。唯一能看清的是他的半个嘴唇,像半粒豆夹样在那儿一动一动。手指和脚指,红白骨头宛若刚从树上打下的红枣,血正顺着指尖一滴一滴枣汁样朝外滴落。
  村人们全都呆若木鸡。
  司马蓝、司马虎、司马鹿立在人群,脸色白亮,嘴唇哆嗦不止。
  没人动作,没人说话。
  时光凝黑成一团,在沟空盘着旋着不肯散开。
  胆大的乌鸦,又开始试着往沟底的司马笑笑身上飞落。
  这当儿终是响起了一个男人的话音:
  说:“我以为是我媳妇的尸体,闹半天是村长自己呀。”
  蓝百岁问:“村长得了喉病,这鸦肉敢吃不敢?”
  杜岩说:“没啥事儿,喉病遗传,可不会传染给老鸦。”
  蓝百岁说:“人都散开,乌鸦又开始落了。”
  世界就咔嗒一下,又归了死静。日光像水流一样响亮,下落的乌鸦云一样遮天蔽日……

  时光叮叮当当,终于呼地一响,停在了司马蓝童年和和幼年的交接口上。他眼瞅着锄把、锨把都暗自长高起来,和桑叉、钉耙们一道变得高不可攀。门框长得和城门一样宽敞。树梢在云层里摆动,麻雀飞起来和箭一样迅猛。世界变得不可理喻。墙角靠的斧子,他只能向空中举十下,鹿能举六下,虎压根举不起,可哥哥森、林、木,哪一个都和他一样高,却每人都能举十五、二十下。
  他不明白,日头出来了,为啥还要落下去,人吃饱了饭,一跑一动,一屙一尿,却还要饥饿。尤其不能明白,人死了,就不能说话了,不能出气吸气了,不能吃馍喝汤了,不能来回走动了,在门板上躺那么三朝两白,往地上一埋,这个人连死尸也在世界上不见了,就像丢了一件东西一样没有了,像麻雀往房屋山坡上一飞,那只麻雀就再也无影无踪了。
  司马蓝常常端着下巴,坐在院落大门的门槛上,望着面前金灿灿的日光,望着对面山梁上挂的羊群,独自听着日光在树叶上流动的响声,听着羊群在沟那边嚼草的蓝汪汪的吱喳吱喳,想人不死该多好。想村里男人能长出白的胡子,女人能变成没牙老婆该多好。想山坡上的黄土能当粮食吃了该多好他在转眼之间能长大成人,而后他就停在成年人的样子上,武高马壮,力大无比,永生永世不老不死该多好。可他又想,他停在年轻力壮的年龄上不长不老了,他的父亲司马笑笑,母亲菊就得停在快死的年龄上,无穷无尽地像得了喉病的村人样哭哭唤唤了,就得有许多孩娃像他的小弟司马虎样,永远不能长大成人,永远地爬着或者蹒跚,连过门坎儿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了。人还是不能停在哪个年龄上不生不老哩,司马蓝想,那样就苦了老人和孩。可人要依着现在的模样,活着活着,啊呀一声得了喉病,不知哪天说死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看不见了日头,看不见月亮,看不见了刮风,看不见了下雨,看不见了树上的麻雀打架,院落里的鸡狗争食,连别人唤他、摇他,他都穿着光鲜的寿衣,躺在门板上浑然不知,这似乎比老人和孩娃永远那么老着、少着更是令人可怕哩。
  人还是永远永远的活着好,司马蓝想,哪怕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又得天天扛着锄锨、担着箩框,箩筐里装满了泥粪下地干活,只要能活着就好。
  司马蓝想,人咋就要死呢?
  在那如筷子一样短暂的幼年和童年相交的日子里,唯一使司马蓝不解和焦虑的就是,他弄不明白村人,为啥儿活着活着就死了,为啥儿一说谁谁的喉咙红肿了,过些日子村人就该抬着棺材把那人埋到坡地了。然后村头的饭场上就没那人的影子。你去他家借家什时也听不到那人说话了,从此,好长的光阴,那一家都在村里默不作声了,不说不笑了。和那死了的人年龄相仿的大人们,埋了死者,坐在山坡上的日光里,望着面前的一堆黄土,谁都不言不语,脸上青青白白,沉默得死去活来,却都把旱烟吸得云天雾地,草深土厚,最后到该吃午饭了,村头传来了哪家女人的唤,就有人站起来说,都回家去吧,猫最大活五岁,狗最长寿活不够十二岁,牛马累死累活一辈子也不过才活十几年,村里人能活三十八九还要咋样呢?该识足尽了,回家吃饭去吧,吃过饭还要往地里送粪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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