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屋里走出来。
女人竹翠立刻从灶房端出来一碗荷包鸡蛋。司马蓝吞了那碗鸡蛋,才忽然发现,媳妇竹翠洗了头发,洗了身子,换了一件白的涤确良布衫,身上有一股香胰子的气味。时为月初,月亮迟收了许久,院落里朦朦的白色,淡得如毛雨薄水。就在这隐约的迷朦里,在半年多前司马蓝和竹翠那一阵情事疯狂的树荫下,竹翠又在那儿铺了席,放了枕。她坐在那席上,眼巴巴地望着他,说你一走大半年,人家男人大都回过村,就你没有回。看他没反应,她又说葛和蔓都不在家呢,打发她们去鹿的棺前守一夜,家里不会来人的。这样说时,她去他手里接过了鸡蛋碗,说锅里有面条,蒸的笼面,给你挖上吧?
“不用。我饱了。”
司马蓝似乎被女人拨动了哪根弦,他身上颤动一下,蓝四十的影子风一样从他面前刮过了。他忽然奇怪起来,离开村子前,他两眼发绿,想四十想得整夜不能睡,就是到了灵隐渠将要挖通时,闲下来村人谈论女人,他还能看见四十丰润的胸脯和丰润的臀,还在不算过分劳累的夜里梦见过蓝四十的身子,梦见蓝四十的床,梦见自己起伏荡漾在四十水样柔润的身子上,醒来弄污了自己的裤衩和身子,于是就想四十和别的男人在床上是如何一个样,都说些什么话。想着想着,身上便火烧火燎,心里噼啪作响,便一个通宵睁着双眼了。然就在灵隐渠将通未通的半个月,在三、四个男人被暂时丘在一个土房的三四个棺材时,蓝四十从他心里退去了,退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他极少再想起女人们的事。疲累和瞌睡使他把一切都忘了。似乎把四十忘得丁点儿没有,及至今早儿回村,他压根就没想起看一看四十去没去村头接了他,没想起从四十家门口路过时,扭头看一眼那两扇柳木门。他觉得他这样有些对不住蓝四十,对自己很长一段日子能把四十忘得穷穷净净,感到莫名的奇怪。就像一个人为着另一个人去寻一样东西费尽辛劳,待那东西寻到时,他却忘了该把东西送给谁。他木然在月光里,努力听着村子里的一些动静,好像要捕捉半年前他在村落的一些记忆样,目光望着掩了的大门不说一句话。
“把大门闩上吧。”女人竹翠猫声猫气地问。
他把目光从大门移开来,“我得去看看那七家的丧事咋样儿。得看看鹿媳妇。”
他不看媳妇竹翠一眼,就像她不在他眼前一样,说着从她渴巴巴的视线里出来了。一牙月亮已经勾到村头,地面的月色浓了许多,几丈开外能认出人的脸来。从司马家胡同走过去,到鹿弟家门口,他没看见司马鹿家门口有灵棚,没听到院里有哭声。走近前去,司马鹿家大门竟然锁了。左右邻居家大门也都锁了。心里不禁生疑,又朝杜家胡同走去,朝蓝家胡同走去,结果凡有死人的门户都严严锁着,一个村落多半人家的院落也都空着,三条主道胡同躺在夜色里,如三条空下的麻袋,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抬头朝着村口望去,才见村外的打麦场上,铺铺展展一场灯光,隐约的乐声潺缓叮咚地从那儿漫到四面八方。
他朝村外的打麦场上走过去。
迎面碰到一个小伙子。
“村人们呢?”
“是村长呀。人都在麦场上。”
“死人哩?”
“都在那儿。”
走至村口,辽天空地的夜就四面八方了,远处的山脉在月光中淡成一片模糊,如起伏不定的清水,使整个世界都漂在了湖面上。能听见夜的喘息隐隐秘秘传过来,合着秋夜虫鸣,神喻一样响在司马蓝的耳朵旁。他淡下脚步听了一会,像领会了神喻,开始朝着村外走,就果然看见村里杜家那大的麦场中央,并列放了七口棺材,黑亮亮一片油漆和棺木的气息,在夜空中又弥又漫。棺材前的七张小桌上,依次放了七个死人的画像,摆了三七二十一碗油炸供品和七只扎了红筷,煮成半熟的供鸡崽。供鸡的前边,是插在半碗沙中的三根草香,缭绕的三枝青烟,在灯光下染成黄色,有声有响地荡在半空。黄白的草香味清清淡淡。在那麦场周围刚收过秋的玉蜀黍茬地里,树了许多房椽和竹杆,每根椽上都吊着一盏马灯。晚风习习,灯光晃晃,一片明亮中微微地飘摆着人影棺影。而那七口棺材的下边,都铺满了麦秸和草席,死人的媳妇和儿女们披麻戴孝坐在棺下的草上和席上,没有哭声,也没有哀伤,她们就着灯光有一搭没一搭地纳着鞋底,和别的女人们盘脚坐在一起,相互说些什么,纳鞋拉绳的白色响声,胡乐一样,响在棺材与棺材之间,偶而传来的几句谈话听了使人心里熨熨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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