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62)

2025-10-10 评论

  她是:“我比你大十岁,你不后悔吗?”
  她说:“我这轻易不来人,你尽管放宽心。”
  她说:“我男人死了一年啦。你说说你叫啥名不行吗?”
  她说:“你咋不说话?看你把我当成仇人似的,把我的眉毛都咬掉了,不行了我把簪子还给你。”
  她说话的声音细微水润,有甜滋滋的汗味在她的话音里。床腿的叫声急促而又嘶哑。他的汗水落在她的脸上,叮叮当当顺着她的额门往下流,把她的那颗黑痣洗得如一颗黑星星。空气中有雾浓浓的腥鲜味。喘息声竹棒子一样把那腥鲜打得断断续续。日光从窗里迈着剧烈的快步走进来,时间就像鹰一样飞走了。
  他说:“你嫁哪都行,千万别改嫁到三姓村,三姓村没人能活过四十岁。”
  他说:“不过这灵隐渠一修通,我们村和你们一样,都能活七老八十了。”
  他说:“你眉心这颗黑痣好看哩。”
  他说:“以后我想你了能空手来看你吗?”
  他说:“那我就把这一捆大的苇子扛走了。”
  她把他送到大门外,又送到村头上,看着他拐过了一个弯儿,回身要走时,他又扛着苇子走回来,站到她面前,说你刚才说啥儿?说你们村的土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
  她说是呀,家家都可以做生意。
  他痴痴地盯着脸,半晌不言语。
  她说,你别这样盯着我,让人撞见了不好哩。
  他说,到集上啥儿都能买、啥儿都能卖了吗?
  她说世道变了,你咋就啥儿都不知道呢?
  他问,人皮能卖吗?
  她眯着眼睛望着他,说你说的啥?是人皮?
  他说,我没说啥,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就背着那捆苇子走去了。零星的黑色芦花从苇捆上飞起来,在日光中飞到天空去。而那些枯腐的白色气息,则从苇捆中抖落下来,哗哗哗地流在他的身后。
  四
  棺材席就在娘的床下编。那一天下了雨夹雪,工地上石头如鱼一样滑,村人都歇了,司马家弟兄就把苇子破开来,洒上水,在场边石滚下碾来碾去,苇条就和细白的面条一样了。有一股奶白的甜味从那苇条儿间散出来,娘的一间小屋便都有了如小米饭一样黄爽爽的苇子味。到了天黑,棺材底儿已经编成了,人字形,二尺宽,六尺长,把一个木条方框往棺材底片上一放,再往苇条上喷了几口温开水,便把那苇条一根根都柔韧地竖起来,一口席棺材就显出了模样儿。

  “都他娘的说话呀。好不容易市场开放了,教火院又收购人皮了,你们说不卖人皮卖啥儿?灵隐渠这二十里土底土岸不用水泥糊了能行吗?后边这十几里山道不用炸药能行吗?我昨儿在教火院那儿亲眼看到了,有个人肚子烧焦了,另一个人把腿上的皮卖了一块补到他的肚子上,巴掌大的一块他就问人家要了一千块。娘的日他祖宗哩,一千块钱人家竟不打折扣儿一打新的十块票子取出来给了那卖皮的,钱上银行的封条都还没有解下来……大家说吧,谁的爹没卖过皮?谁家的爷没卖过皮?没有咱们三姓村那教火医院说不定早就关门了……可今天市场开放了,能卖皮子了,你们都他妈孬种了……。人是啥?人就和畜生一个样,人皮和树皮一个样,割掉一块它还能长出一块来。椿树、杨树、桐树、榆树、皂角树、老槐树,哪一种树不是割掉一块皮又长出一层皮?再一说,割的是大腿上的皮,就是长成了疤也还有裤子遮住呢……渠修了五分之三,棺材卖光了,各家闺女出家都不许陪嫁了,现在还怕卖这一点儿人皮吗?先卖我司马蓝的腿,可那两个人谁去呢?我给人家说好去三个,这是十几年来咱三姓村人第一次接着老辈人做这人皮生意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哩,千载难逢哩。说去三个就得去三个,失信了人家日后生意还做不做?我日你们祖宗八辈子,那俩谁去?今儿我村长宣布了,一批一批卖人皮,是他妈男人谁也逃不了。明儿天我们弟兄三个去,下一次轮到你们还这样憋住不动我派人捆也要把你们捆到教火院。惹急了我让你们的媳妇到省会、到九都去营生人肉哩,不当寡妇也要去做人肉生意呢!”

  教火院的烧伤科,病人多是些能走能动的,他们在几十年前日本人盖的病房间串来串去,阳光在他们洁白的纱布上蜂起蝶拥着。没有新的病人来到,这儿总是风平浪静,四平八稳。司马蓝是三天前来县城买炸药听炸药库的人说城关镇的镇长领着人到水库炸鱼,结果把自己炸了,当场死了一个,伤了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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