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们都笑了,说是我们村里的村长,叫蓝百岁。问他怎么没来?村人们说早就死了,死了几年啦,骨头都沤成灰了。护士便怔怔地呆住,说他没多大年纪,比我才大两岁呀。村人们说他活了三十八,算是高寿了。医生更加痴怔,可只痴怔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脑门笑着说,我都忘了你们是耙耧山的三姓村人。这时,两个烧鸡上来了。原来烧鸡不是店里做的,是出外买回切好端上来的,然这个时候村人们已经吃饱,白面馍一人最少吃了三个,看着两大盘烧鸡,一人吃了一块,极端地好吃,可惜委实肚子满了。司马虎说,这烧鸡是我要的,都不吃了我就带走了。有村人就说,司马虎这孩娃人小心不直,一开始就准备着把这烧鸡带走哩。
司马虎说:“你们带也行,等一回割皮割你们腿上的。”
村人们哑然一阵,又都笑了起来。
三
从餐馆出来,太阳已经分明偏西,黄灿灿的光亮里,也已有了淡薄浅红。护士结帐出来,司马蓝问多少钱?答说九十八块,司马虎反倒吃了一惊,说还不到一百块呀,便宜死了。护士说时世和过去不一样了,越吃肉越便宜越是野菜野味越贵。村人却无论如何不懂野菜何以会比肉贵,相互望望,并不多语。司马虎看了看手中的鸡块儿,后悔说忘了要两只野鸡了。就到了医院的偏门,正是大夫们上班时候,司马蓝说我们去哪儿洗澡?护士说不用洗了,多用酒精消消毒行了。司马蓝说不用洗了更好。
到了医院手术室门前,他们被安排在一条长凳上等着,待大夫们上班齐了,都换了白褂,司马家兄弟被叫去进行皮肤检查和抽血化验。这时日光从玻璃窗上渗进来,显得柔和温暖,每一个大夫、护士、病人、闲人的脸上都有浅浅的光亮。只有三姓村人脸上有些惨白。司马蓝、司马鹿、司马虎弟兄三个,从皮检室被那精瘦护士带出来时,都用拇指捏住自己的手腕,拇指下露出一团棉花。他们立在皮检室的门口,村人从走廊那头走来,说合格吗?司马蓝说等一会才能知道。司马虎说要不合格就卖你们的,这可不是我们弟兄们不想卖。村人就不语了,就听见皮检室有敲桌子的声音。那声音一响,精瘦的护士就开门进去,取出三张红红蓝蓝的单子来,首先把一张递给司马蓝。
司马蓝把目光在单子上僵一会,:
“合格吧?”
“合格。”
“合格就好。”
司马鹿朝前挪了一步,担心地问:
“我的也合格?”
护士说你们是亲生兄弟,有一个合格就都合格。听了这话,司马鹿脸上慢慢生了黄白,汗在脸上就如米粒样悬挂一层。司马蓝说老五,你怎么了?司马鹿说我有些头晕,便扶着头倚在墙上,身子缓缓往地上一滑,竟倒在了走廊里,一时间失了知觉,不省人事,一下子把三姓村人慌得齐声唤叫,“大夫、大夫──救人呀大夫。”有两个大夫跑来,把人群拨开,将司马鹿抬至走廊的风口,手往他人中那儿一捏,豆大一点工夫,他就又醒了过来,只是汗仍然密密麻麻,云集在他脸上不散。
司马蓝问:“他这是什么病?”
大夫说:“不是病,吓的。”
没出息,司马蓝说,你生在三姓村,怕卖皮子你还算啥儿男儿呀。又说,老五,你就在这风口躺一会,不用进手术室了,在我和老六的腿上多割一块就行啦。司马鹿从地上挣扎起来,说我没事了,让老六在这吧,他小,要割就割我俩的皮。司马虎说,你算了吧,看你脸上的汗,不就是在腿上割一块皮,有什么好怕的。就同四哥司马蓝往走廊那头的手术室走去了。
教火院的手术室是四间通房,同一个大门,走进去那四间房互相串着。最东两间为烧伤病人手术房,最西两间为卖皮子人的手术房。医院的行话称东手术房为植皮房,西手术房为切皮房。镇长和他手下的两个烧伤病人已经被抬进植皮房,已经把那烧伤处的纱布全都打开,用药水洗了,清清冷冷等着从西切皮房把司马弟兄身上的皮子切下来补到身上去。司马蓝和司马虎进手术房看见镇长在手术台上躺着,脸上有一层安安详详的光亮,像等着有人去给他捶背一样。这时候有人从东植皮房出来,手里拿了四块白布,每块白布上都画地图样画着柿叶、椿叶、榆叶样一些奇怪的图案。司马蓝说这是啥儿?大夫说这是要切的皮样,从你们身上切下的大小、形状就和这图样差不多,正好一块一块补到烧伤病人的伤口上。司马蓝说折腾半天就要这么小的四块呀?医生愕然着,说这已经不小了,你还想让切多大?加到一块还没有半块手巾大,司马蓝说六弟,切我一个人的算了,你就不用跟着遭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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