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家就闪亮亮地出现在人们跟前了。
就像一座新式儿的庙院出现在了村落正中央,一亩地,坐西向东竖着一栋三层的楼,楼房的砖都是半青半灰的仿古色,窗子都是如木雕一样的钢花儿,钢花中还不时地镶着一些红铜和黄铜,像花叶里边的花蕊样。院墙呢,因为有铁艺,就成了城里公园的围墙了,墙下又都种了花,种了草,虽然是冬季,可那本就长不高的地龙柏和卧塔松,还有本就四季碧翠的冬青树,越冬草,就在那黄苍苍的冬日里缀下了许多蓝绿色。院落里,院落的地,上好人家才用水泥和烧砖铺了的,可槐花家的院落地却用了深红的方瓷砖,那瓷砖光亮把脚,说不光是从外国用船运回的,说途道上那砖还转乘过飞机呢。全乡的村干部们拥进槐花家里就都呆住了,在黑鸦鸦的一片人头下,满是了一张张愕愕着的脸,愕了半晌儿,竞都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话儿来,只有一声又一声地“哎哟”、“哎呀”、“天呀”的被嗓子压住的惊叹儿,像这季节的落下的枯叶样飘儿飘儿从半空旋下来。有人弯腰去那地上爱惜惜地摸着砖,一脸正经地说:“老天呀,比我家媳妇的脸摸着还光哩?”有人去摸着楼门和楼窗,说:“天老爷,这门窗和金銮殿的门窗样,一套得花多少钱。”有人早就进了那楼里,在一楼看了看,上二楼、三楼转了转,出来一屁股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感叹说:
“他娘的,你们快上去看看吧,人家一个姑娘能让日子过到天堂上,咱一个大老爷们却让日子在地狱里边打转转。”
就有人盯着他一脸感叹的脸,问:“楼上漂亮吗?”
说:“上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说:“你看了就先说说嘛。”
说:“去看吧,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就又有一拨儿村干部拥到楼上去看了,看一会出来都是那么一句话:“比比人家,我们还不如撞墙死了呢。还不如撞墙死了呢。”再有一大拨儿拥到楼上去,看了出来不说去撞墙死了的话,却连连跺着脚,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后边却是没有话儿了。还有一大拨儿拥上去,出来不跺脚儿不说话,径直挤过人群子,穿过青砖和铁艺的大院落,到村街上蹲在地上抽着纸烟,勾着头,像有一样东西压在他的头顶上,把他的脸色压得憋成铁青了。有人看他的脸色成了重青色,便追在他的屁股后面问,你们几个都是老村长,看了就说说感受吗,说说感受吗,说说感受怕啥呀。
被逼得急了呢,就有一个老村长从嗓眼里挤出了一句话:
“没啥说,我六十二岁了,让我认槐花做干娘我都愿意哩;让我们全村男的都做她干儿子,女的都做她干闺女,我这村长都保准答应哩。”
也就参观完了呢,都在围着槐花的父亲问这又问那。槐花父亲原是瘫在床上的,可因为有三个闺女在城里闯下天下了,天价的药也能吃起了,他竞能从床上走将下来了,竟能丢下拐杖从院里让人搀着走来走去了,竟能一脸红光地和人说这说那了。
“我们为啥儿不向槐花学习呢?”柳乡长说,“她不光把自己的妹妹从椿树村里带了出去了,还把同村、邻村的好多小伙、姑娘带了出去了。一帮一,一对儿富;十帮十,一片儿富——这就是我们要走的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呢,就是我们日常间说的集体主义、共产主义精神哩。像槐花这样的人,你们说不给她立碑给谁立碑呢?”
那碑座坑的四周不光填了土,还又用水泥浇了一圈儿。空气中有一股清清新新的泥灰味,像有着泥沙的河水从人们面前流过去。日头已经悬在顶上了,浑金浑银的白色在村头暖暖洋洋地飘散着;使人感到少有的温和与舒坦。上百个村干部,都立在那日光里,或席地坐在自己的一只棉鞋上,再或铺了干草的石头上,端端地盯着柳乡长的脸,看着柳乡长一张一合的嘴,就像看着一个角儿在唱一出大板儿的戏。还有那村里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他们立在人群的最后边,老老少少的,为了看清柳乡长的脸,谁也不坐哩,都拉长着脖子踮着脚,生怕漏了柳乡长的一句话,一个手舞的姿势儿。
“你们说,你们村有谁像槐花姑娘那样能干哩?你们知道不知道?槐花刚到九都才是一个理发店服务员,专门把腰弓在地上扫头发,给洗头的男人、女人倒热水。有一次,她把有些热的水浇在了一个女人头上去,那女人一口痰就吐在了槐花脸上了;还有一次扫头发,扫到一个男人鞋里了,那男人硬是让她趴在地上用舌头把他的皮鞋舔了舔……我日他奶奶这男人。你们都是村干部,都是农村有头脸的人,你们说这槐花她在城里受的委屈大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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