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短篇小说集(4)

2025-10-10 评论

  “我不要。”
  “妈的!”五叔跺下脚,“你说不要就不要?这事情还能由得你?由了你要我做爹的干屁用!回去把蓝制服换身上,用热水把手脸洗一洗。”
  这当儿,日头从东梁爬上来,日光一竿一竿戳在院落里。五叔收拾完院子到屋里,忽觉正屋少啥儿,细一琢磨,发现少家具,要有个立柜竖在墙边上,自然满屋有辉了。可惜这一大间屋子,除了一张老式抽屉桌,再就没摆设,没摆设家里就没风景,没风景就难恋住人家闺女的心。
  想起村头王家刚打了四张红椅子。五叔去王家借椅子。扛着椅回来,五叔就冷丁儿呆在院中央。
  五婶起床了。五婶居然身边放着一盆水,一手扶着墙,一手拿块湿布在一道一道擦桌子。那四十年前分地主家的抽屉桌,被五婶擦出了红颜色,深深的,像干血。
  “你不想活到树叶发全啦!”
  “我觉得我能下地动几步……”五婶扭过头,五叔就见她脸上有了活人色,像落日落在她脸上。
  “你回屋歇着吧。”
  “孩娃今儿相媳妇?”
  “相媳妇。媳妇来了你在屋里别出来。”
  五婶看着五叔的脸。
  “没敢给人家说你得的是绝症……”
  五婶脸上的活色没有了,又成了死人色,青里透着黑,颧骨高高扬着挑起两点亮。她的手忽然软起来,湿布就丢在桌子下,身子像棉花要朝地上落。五叔一步抢上去,双手一伸就把五婶捧接着。五婶在五叔手里耷拉着,说人家不会因为我不和孩娃订亲吧?谁知道,五叔说,横竖不能让人家知道你活不上几天啦,要不谁家闺女愿意一入门就穿孝?到这儿,五婶眼圈润出一层湿,说他爹,你把我抱到房后阳坡上。五叔问说想晒暖?五婶说我怕在屋里人家一眼就看出我脸上的死色来。
  “问了我就说你回娘家几天啦。”
  “可以后……”
  “多给她两百块钱见面礼……钱花了,她也就认了这亲。”
  五叔把五婶抱到房后阳坡地。那儿刺槐密密,树枝泛绿,但还未见嫩叶。坡地上,去年的旧草,乱糟糟一片。远处有头黄牛,在林里转悠。五叔没有给五婶搬椅子。五婶说揪一把干草垫在地上就行。五叔就拔了一捆干草,厚厚摊在一棵槐树下。五婶就坐在那干草上,身子倚着树,让日头晒在双眼上。
  这儿地势高,正好能看见五叔家的院。
  回到家,五叔把借来的椅子搬进屋,一边墙下摆两把,屋里顿时就显活气了。又去邻居家借来一套新被窝,把五婶用的换下来,平平展展铺上去;还借来一个水壶、茶盘儿,茶盘上摆了四个玻璃杯,这么往桌上一摆设,整个屋子就显得素洁有物件,把日子也衬得光鲜好几成。
  一应收拾完毕,时候已是晌半。五叔便抽烟等着。等二袋烟刚抽完,老大就领着一个闺女来了。闺女身子很柳条,穿戴极像半城半乡的镇上人。见了面,老大说,这是我爹,那闺女就叫了一声爹,吓得五叔不敢应。待闺女进屋和孩娃相面时,五叔问说咋回来,老大说人家看上了兄弟是个独生子,结了婚不用和姑娌们闹分家。说那闺女和两个嫂子因为分家时,大树小树分不均,吵得整整三年不说话。
  亲事订了,闺女比孩娃大三岁。
  五叔上坡去背五婶时,发现五婶己从坡上摇下来,在院墙后边岗上倚着树,死死睁眼朝着院里瞅。五叔说人家对咱孩娃没意见,五婶脸上就浮着一层笑,说我看见她进灶房烧饭了,有意见能进灶房烧饭吗?
  三
  五婶的病就是不吃饭,吃啥吐啥。
  可眼下五婶想吃了,喝半碗面汤还不饱,且能下地独自走到日头里。半月过去,脸上滋润起来,身上也好像挂了一些肉。这时候,时令从初春进仲春,坡上飘着一层绿,树全了叶子,打眼一望,各山梁、各村庄都碧青一片,庄稼地像深潭里的水,乌乌的蓝。孩娃娶媳妇的好日订在五月初六,过完端午的第二天。日子越临近这一天,五婶的身子越硬朗,到农历四月初,居然进灶房给五叔烧了一顿饭,鸡蛋捞面条。五叔下地回来,手端面条碗,颤得很厉害,想也许她的病真快好了。
  “你觉得有指望,咱卖房卖地去一趟县医院,觉得没指望咱不花那冤枉钱。”
  “觉得……心上有劲,可身上没劲。”
  “我就怕钱也花了,病也不好。”
  决定让五婶再挺几日看看,说不定不用花钱就好了。这中间,忙着给孩娃娶媳妇,五婶断不了帮帮手,缝缝被子啥儿的,干些活,她有时饭量能增到一平碗。有一天五婶的兄弟来看姐,见五婶能做活路能吃饭,把五叔叫到一边说,姐夫,把我姐送县医院检查检查吧,花多花少我出。五叙说你能出得起?五婶兄弟说,我前几天倒卖了一批棉花,一下就赚了两千多。五叔说你能出起我也不让你出,我和孩娃门的脸面往哪搁?好像我们一家人不想治你姐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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