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短篇小说集(44)

2025-10-10 评论

  20多年前,我是那样的渴求上进,于是,除了好好学习,积极主动地打扫卫生外,往学校的试验田里挑粪种地,也扮演了脏着不怕、累着不吝的角色。在得到老师的表扬之后,乘机把入团申请交到老师手里。时隔不久传来消息,入团的几个人中没我,有几个我不甚喜欢的同学。之所以不甚喜欢,是因他们的家境都比我好,穿戴比我时新,漂亮的女同学都像蜂蝶样围着他们飞来舞去。想着他们成双结对地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都有入团的希望;不仅有入团的希望,还有彼此恩爱的人生可能,这哪能让一个充满忌心的少年容忍得了哦。
  我回到家彻夜未眠,写了一封检举信,揭发那些入团苗子们的诸种劣迹,而且上纲上线,引经据典,说让这些人入团,无疑于为团旗抹黑,为党组织这座高楼大厦的根基中填塞废砖烂瓦。天亮时分,我把那封检举信偷偷地塞进了校长的办公室。
  等待着一场好戏,却总是不见幕布的徐徐拉开,这使我受尽了折磨。随后的日子,一切仍是老样子,鸟还是那样的飞着,云还是那样的白着。我以为一切都和没有发生一样,我庆幸又懊悔什么也没发生。可在刚刚平复了内心的不安之后,一天课间操时,校长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盯着我看了半天,冷冷地对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你就是阎连科?”另一句是:“管好自己,管别人干啥。”
  说完这两句话,他没有再看我一眼。可他那两句话,却是我平生在学校听到的最严厉的批评,也是最严肃的劝诫。不久,学校宣布了一批新团员名单。在那批名单中,有我处心积虑检举的两个同学。后来,好像我所检举的几个同学,都知道了我的恶行,连看我的目光,都是那样的不屑和睥睨。为了躲避学校压抑的环境,也为了解救家境的贫寒,我便辍学到几百里外打工去了。
  随后,我又当兵到了部队。探家时听说我曾经揭发过的那两个同学终于结婚成家。我很想祝福他们,最终,去了一次他们家,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入团时曾经发生过的那段插曲,而且他们听说我找对象困难,曾跑前跑后,给我张罗女友,于是我就更加觉得愧疚。
  好在,愧疚已经过去,剩下的都是一些对美好的回忆。好在,那是我平生唯一一次打别人的报告。我为此感到欣慰。

  二姐有了对象,娘对大姐说,不行的,得让她换一个。大姐说你别管了,娘,我来劝她。
  这样说的时候,是仲秋的一个上午,日头很高,秋风很黄,院里有只母鸡咕咕叫着,娘从鸡窝抓出一个鸡蛋,半扔半搁放进蛋筐,把筐里鸡蛋砸破两个,快步朝院外去了。
  二姐的对象是位高中生,长得极为清秀,为人也极是文静,村里姑娘多半都爱他。二姐和他同车去过一次县上,回来又相约到镇上看过一次电影,这样就都好上了。有次,他们同去责任田里做活,在梁上手拉手走路,不小心被村人见了,事情便真相大白。家里最先得知这消息的是娘,那天她正在门口淘麦,邻居从她面前摇过,说:
  “哟,嫂子,你家老二有了对象。”
  娘直起腰来。
  “别瞎说。”
  邻居淡下脚步。
  “没瞎说。”
  昨黑,罢了夜饭,二姐说我去东村听瞎子说唱了,娘说你去吧,在家里也是闲着。二组去了,娘撇弃锅碗,猫在二姐身后,一步追着一步。那时候,月光水明,秋香气漫浸一地,村人们都闲散在自家门口。娘绕过村人们的眼,到梁脊一看,果见高中生在那候着二姐,于是,娘便抓紧二姐手腕,将二姐领了回来,整整开导一夜。今上午二姐下地前,把锄荷在肩上,走到门口,又闪回头来说,娘,我的事情我来管,你少操闲心。
  娘近五十岁。多年以前,她说觉得自个入洞房的脚步走快了,当初是迟缓一步,几十年的家道,也许会十分殷实。我本来是要嫁给西村一户姓张的,娘说人家那边地广土肥,粮食年年有余,光景很好过的。可在镇上赶集,碰到你爹年轻利落,还是队干部,他问我思不愿嫁他,我说我再有半月就出门到西村去了。你爹说新社会你想嫁谁就嫁谁,谁也没有权力包办。我说你们村日子咋样?你爹说新社会还能饿死人?粮食不够吃了国家给,吃不完了给国家,过日子根本不用愁吃穿。我说西村那边婚事东西都准备齐毕了。你爹说新社会破除迷信和封建,时兴新事新办,我一天都能把办婚事的东西准备完。你爹是在会上学过理论的人,话都是政策上的话,很能吃掉人的心。这样,我扔掉西村,不出半月就和你爹进了洞房。谁知道,开始日子还见些光明,生下你们仨孩娃,村里就开始闹革命,你爹便带着证明出去讨饭吃。大是活着出去的,死了回来的,吃了武斗的亏。自你爹死,十多年家境凄荒着。可人家西村姓张的,解放后家里就没断过馍吃;那当儿我要嫁到西村去,你姊妹三个自然日子也好过。哪还用你大姐穿我的旧衣裳,你穿大姐一递一换轮下去,不能穿了还要纳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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