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67)

2025-10-10 评论

    战争似乎头一次打到凯瑟琳的世界来了。她头一次把个人琐屑的是非暂放一边,全力主持美国伤员杰克布的康复工作。从早到晚,监督杰克布吃吃睡睡,听听留声机。第三天,为了买一只乌骨鸡给杰克布炖汤,她把留声机搬出去,搬进了路口寄卖行。然后就对我说:弹弹琴给艾先生听,不然他闷死了。
    我打开落满灰尘的布帘,下面是不久后也会变成鸡、鸭、鱼、肉滋补到杰克布身体里的立式钢琴。我东弹一曲,西弹一曲,把杰克布最后的养伤耐性也弹没了。他从我肩后伸过一只手,是那只健康的手捂在琴键上。他说我根本没心思弹,他也没心思听,不如出去一趟。
    他装扮起来,穿了一件风衣,竖起领子,把半个青面獠牙的面孔藏在里面。又在头上扣了草编礼帽,帽檐压到眼睛。尽管这样,还是半人半鬼,他站在穿衣柜的镜子前,一站站了好几分钟,眼睛冰冷,像要拔出枪来撂倒镜子里的丑汉。
    我的伤算最轻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
    监狱里天天枪毙人。
    ……
    有一些比詹姆斯还年轻的学生,在我眼前给打死了,十来个人一块儿给打死了。就是要我看看,浑身打出洞眼的也可以是我。
    他和我走到了静安寺大街上。雨前的天气,让人感觉很脏。大街上人很多,却是些快活时髦的人,不知他们大白天不工作凭什么这样花枝招展,一个餐馆出来,又迈进一个甜食店。
    几个日本海军在放假,和两个日本女子响亮地谈笑着走来。他们沉默起来和打破沉默都颇可怕。你看,在上海的大街上,光天化日,他们炫耀着他们的放肆。连他们的放肆也显得比别的民族彻底,因为那正是他们的沉默蓄养出来的放肆。
    他们有什么权力……不,我是说,是什么让这些人认为他们可以在别人的国家把人当粪土?为什么总有一部分人有这个需要,这个把别人当粪土对待的需要?杰克布站下来,看着日本人从他旁边走过去。我敢说,他们在自己的东京、大阪、横滨一定不这样放肆大笑,杰克布说。只有把别的国家的人当成粪土,践踏烂了,他们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大叫大笑。他们为了这种肆无忌惮的痛快,需要把别人看成粪土。这就是为什么。他没办法比你高,就用残酷血腥的办法迫使你低,这样他就比你高了。迫害是自卑的表现。迫害者都是心理残缺,内心孱弱的人。迫害是个非常幼稚的把戏,把比他高大比他强的人用非自然的力量——比如武器,比如舆论,比如氓众,压低,压成他脚下的粪土,嗬,他就感觉好极了。
    几个日本人消失在人群里,我拉拉他,说,好了,可以了,他们有什么看头?
    我们继续走着,走得很慢,不时停下,让杰克布把气喘上来,或把一阵疼痛忍压下去。
    我问他我们要去哪里。他好像目的地明确,跟以往一样。
    我听说他们会把人的指甲一根根拔下来。他们每次把我带出去,我都浑身发抖,在等待这一刻。假如说我过去害怕过,跟那种害怕相比,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害怕。也就是说,我过去根本没有害怕过。这样的害怕也让人智力低下,要么是糊里糊涂叛变,要么是糊里糊涂硬顶,做烈士。那被当场殉道和很快变节的都可能是我。一个人在那情形下不死,不变节真是偶然。
    杰克布说:但现在我感到了什么你知道吗?我感到最严重的恐惧我都经过了,我对恐惧基本上免疫了。
    他和我那时一样。从拘留室出来,我也以为我对恐惧免疫了。
    他那只接好的胳膊吊在绷带里,草帽檐下面露出大半个脸容,紫色的淤血正在往青黄转变。这个脸像出窑陶器,烧出了意外的窑变。杰克布已经忘了他出门前在镜中自己看到的尊容,忘了他该体恤一下满街好心情的人们,别像现在这样恐吓他们。
    我们坐进一家咖啡馆。他财大气粗的样子又来了。我提醒他别瞎花钱。他说他会写信给他父母在瑞士的朋友,让他们给二老打电话,说他英勇被抓,光荣受伤,请他们通过瑞士电汇些钱来。
    我声明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让杰克布别给我叫什么蓝莓蛋糕、巧克力布丁,或者新鲜掼奶油。
    他才不理会,照样花花绿绿叫了一桌子,瞬间就花掉了凯瑟琳一周的伙食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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