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遍遍回想彼得听到温世海死讯的反应。他和世海今夜有个约会。为了什么而约会?彼得不像杰克布,后者的生活中总有我涉足不到也探察不着的灰色地带。彼得对于我是透彻的,所作所为,对我毫不设防。相反,我对于他倒是一段明一段暗,有些段落,干脆是严实封闭的秘密。我不知不觉往虹口方向走,听见“叮叮叮”的敲打声响在附近,起着回声。我几乎没有意识到那“叮叮叮”的敲打发自我的鞋跟:一对磨掉了皮垫,露出金属的鞋跟。
唯一不透明的就是他今夜和世海的约会。在给那个新四军军官动手术的时候,他和世海用德文进行的问答是什么?世海去了,假如彼得不告诉我,或者用假话搪塞我,那么它就是一个永远休想解开的谜。
我招了一下手,马路的阴影里跑过来一辆黄包车。
在舟山路上的酒吧和餐馆里打听一下,说不定能打听到罗恩伯格的住址。甚至碰见罗恩伯格的可能性都存在。犹太难民虽然有三万,但相互间直接或间接都是有联系的。
我的运气不坏,在一家德国酒吧打听到了罗恩伯格的电话。我用餐馆的电话拨了号。叫醒了一连串的人之后,总算找到了罗恩伯格。
我是May,我说,真抱歉……
没关系。罗恩伯格说。你一定知道,最近出的事有多么可怕。
我说我已经知道詹姆斯·温的死讯了。
他叫我不要再说任何话,他马上到餐馆来。
十分钟后,罗恩伯格骑着自行车到了。我们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各自要了一杯啤酒。
世海是在浦东的车间里被日本人打死的。杰克布买通了耶松船厂的一个德国工段长,要世海把可能引起日本人怀疑的机械转移到船厂里隐藏。他原来派世海去送这些机械,但世海坚持留在车间,把正在制造的燃烧弹埋起来。日本人进了车间,世海临时着慌,想跳窗子,中了十几颗子弹。
你知道杰克布现在在哪里吗?
躲起来了。
没有办法找到他?
现在最想找他的是日本人,当然,除了你之外。
罗恩伯格的这句话旨在制造点幽默,但在我这里似乎讨了个没趣。
你这么晚找杰克布有事吗?罗恩伯格问道。
我摇摇头,站起身。他赶紧起来为我披那条乔其纱的小外套。
罗恩伯格,Bazahlensedez?是什么意思?我从肩头转过脸问道。
罗恩伯格一时没听懂。
我又说了一遍,根据记忆调整着发音。
应该是BezahlenSiedas.罗恩伯格说。
罗恩伯格说:“你们付钱吗?”就是这意思,不过此人这样说可不够客气。
那么,Jadazbezahleich,是什么意思?我又问。
我会付的。罗恩伯格马上就翻译出来了。
我明白了。彼得两次用德文问世海:“你们会付钱吗?”世海回答:“我会付的。”就是新四军长官不付钱,世海也会设法从他老子或亲戚那里搜刮到一笔手术费,付给彼得。第二次彼得问得急切,气粗,所以可以听成,你肯定会付钱吗?或者听成:你不付钱,我手里可是掌握着你们的一条命呢。
我坐在跑得嗖嗖响的黄包车上回家,脑子和心都是空的,只有这个强硬的德文句子:“你们会付钱吗?”我们赶在了宵禁前穿过外白渡桥。
彼得真够胆大的,两支枪口对着他,也不妨碍他捞一笔。他冒生命危险给不相干的人做手术,捞一笔不是应该的吗?从此,彼得对于我,又是通体透明,毫无隐晦。
这一天征兆很好,不冷不热,水鸟也不像平时那么带侵略性,在太阳和水面之间优美地绕着圈。
    彼得一家都跟到码头上来了。他们一个个地跟彼得说话,这个没说完,那个又想到什么了。他们的德语激烈而沉重,嘱咐了又嘱咐,交代了又交代。彼得一定是在安慰他们,一旦登陆澳门,就设法打通关节,接应他们过去。谁也无法确定“终极解决”离他们还有多远,但彼得肯定是逃出去了。彼得的母亲表情很少,人在使劲控制眼泪时就是这样面孔麻木。彼得的妹妹一直在哭。寇恩先生很想和我找话说,但双方都紧张,每个话题刚刚展开,就发现都是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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