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开车把董丹送到那个寄宿学校门口,就走了。老师跟董丹说,要是把这些桃子留下的话,必须附上一张字条,证明这是陈雪鸽同学家里送来的,孩子们如果吃了有什么问题,学校不负任何责任。他只好照办。当他离开学校往那家卖无糖蛋糕的糕饼店去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又让出租车司机停车,调头开回去。他想到的是那些桃子没有好好洗过。他拿着水果跑到男学生的公用澡堂,里面有一排微型浴缸,他把桃子倒进去洗了又洗。再次把桃子交给老师,走出学校大门,他马上又冲了回去。他找到那个男学生浴室,努力回想他刚才是在哪个浴缸里洗桃子的。他担心桃毛沾在浴缸上,会让跳到里面洗澡的孩子满身桃毛,那还不把孩子痒死?正当他刷浴缸的时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老师出现在他身后。他挺起腰板,耷拉着两条袖子高卷的胳膊,朝对方微笑。对方看着他,一点都不掩饰对董丹的怀疑,觉得他不是个神经病,就是个变态的恋童癖。她语气严厉,问他究竟在干什么。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后,她满脸不可思议地说:那桃子还能吃?董丹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就不能吃。还用问?难道他不觉得在浴缸里头清洗食物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吗?可是他洗水果之前把浴缸先刷过了,应该跟烧饭用的锅子一样干净,至少比他母亲烧饭的锅要干净。女老师说可那毕竟是澡盆啊,每天有上百个孩子在里头洗脚和屁股,把那当作洗食物的地方,光想想就够恶心了!
等董丹买了无糖蛋糕回到陈洋的病房,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病房里仍然笑闹喧天。大师显然喝多了,正语无伦次地哀悼他三十年前死掉的一条狗。李红一边帮他搭话,一边跟客人做鬼脸。请各位多包涵,李红抱歉地说,每回他开始说起他的狗,就表示他醉了。等客人都离去后,陈洋进了浴室,站在一面橱柜的镜子前瞪着自己。“你这个婊子。不对,还不如婊子。你是个太监,让他们把你给阉了。你现在完全没有良心和尊严,变成了他们的弄臣。这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家伙,就仗着老子有权有势,吃国家,吃老百姓。你还把他们当上宾……”
    他撕扯自己的头发,虽然他头顶的头发所剩不多。董丹吓坏了,忙跑去抓住他那粗壮的膀子。李红则是立刻拨电话给夜里值班的大夫,但又马上挂了电话,跟董丹说陈洋的话千万不能让人听去,说不定又得让他坐牢。董丹终于把老头安顿到了床上。陈洋在印着红十字的白色被单下游泳,不停地哭喊:“你让那一群什么都不懂的下三烂拿走你的画!他们吃人不吐骨头,他们连孔雀都吃,让他们去吃屎、吃大粪……”
    李红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这样护士就不会听见他对时弊的牢骚。大约过了十分钟,他的手脚停止了乱舞,哭喊声也弱下去,渐渐地睡着了。董丹打算离去时,发现老头儿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抓住他外套的衣角。他轻轻把衣角拍了出来。在董丹心里,大师其实像个孩子,没有安全感,特依赖人。可是,他能够把这个写进访问里吗?当然不能。
    电梯来了,李红却从病房追了出来。
    “等等。”她说。
    董丹让电梯下去了。
    “你别在意啊,他就这样,没事儿就发泄发泄。一喝醉了就骂这个骂那个,包括骂他自己。今天晚上,就算你什么也没听到,啊?”董丹点点头,李红笑了。
    “明天一大早,他要去看个中医师,可我九点得和一些收藏家见面……”
    “那行,我陪他去看中医。”董丹说。
    “没有你的帮忙,我还真不知怎么办。”她说,并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过了一个礼拜之后,甚至连陈洋都习惯叫董丹帮他做事了。小董,帮我把鱼缸的水换一换;小董,去把那一盆枯死的盆景扔出去,再买盆新的来;小董,帮我去跟医院柜台结个账,然后再把我的东西搬到车上,别人搬肯定会砸了;小董,把这窗帘全拆下来,让这屋子跟医院那间病房一样,亮堂点儿;小董,去跟厨子说,让他立刻把他录音机上的无聊小调给我停了。
    出院之后,不到一周,陈洋已经非常习惯董丹待在他的画室里。不论是在画画、读书、打电话,甚至和李红拌嘴,他都并不在意董丹在场。董丹是一份不碍事的伴随,快乐而满足,在任何背景里他都协和。反倒是董丹缺席的时候,陈洋才发觉他那无声伴随的重要。有时董丹从外面办了事回来,看见老艺术家焦躁不悦地问他刚刚跑到哪儿去了。另外有些时候,老艺术家画了一半,笔突然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仿佛是想抓住遗失了的一个念头。在这种时候,董丹也从不出声,他好像知道,有某种神圣而神秘的东西使陈洋成为了陈洋,使其他艺术家成了其他艺术家。甚至有几次,老艺术家无助地放下画笔,喃喃说着他已经江郎才尽了,现在的他无异于一台造粪机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坐在他画室角落里的董丹,并不带任何批判,只是平和安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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