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高兴啊。”
“我以为那个高干儿子一帮忙,他只要付一笔罚金就可以从这场官司中脱身了。”
“对呀。”
“你怎么把我一不留神偷听到的话给写进去呢?”
“你早干嘛去了?有什么事你不想让我写出来,在我动笔前你就该打招呼啊。”
“你让我成什么人了?成了那种我自个儿最想干掉的人!”
“我问你,陈洋打电话的时候,有意回避你了吗?”
“没有!他相信我啊……”
“所以你告诉我的事并不是偷听来的。”
“你必须删掉它。”董丹说。他火冒三丈,浓密的头发下,汗珠一颗颗渗透了出来。
“来不及了,明天一早就出报了。”她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巫婆,对被她施了法的人炫耀她的胜利。
“那你就那篇文章给我撤回来!”
“给你撤回来?”她的声音中开始出现恫吓。
“对。”
“那你倒说说看,如果我不撤,你想怎么着?”她发起狠来。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对女人动手。不过那只是一般情况。”他说。他很高兴他又流露出已经被他压抑了很久的流氓本性。
“既然要摊牌,那我也告诉你,你那篇《白家村寻常的一天》早就从下一期的《中国农民月刊》里给抽掉了。换句话说,那篇文章已经被查禁了,不得刊登。我不忍心把这件事告诉你。我本来想,等我找到别的刊物把它刊登出去,再让你知道。不过,那得看你对我够不够好。”
董丹站在冷风呼呼的夜里,看着郊区新楼盘的幢幢阴影。他已经告诉了白大叔,文章下个礼拜就会登出来。他闭上眼,又看见了白大叔的笑容——被血肉模糊的妆弄得惨不忍睹的老脸上,堆出的感恩戴德的笑容。
“我会想办法让那篇文章发表,我会去找一些地方刊物。有些时候,那些刊物才有胆量曝光这类事情。过去有不少争议性事件就是被这些刊物首先披露的。有的时候它们会被政府查禁,可是没多久又会另起炉灶。再出现的时候,它们一定会成为国内最炙手可热的杂志。”
董丹什么话都没说。白大叔一直在卖血,他一直在期待有人能够成为他们这些沉默的村民的喉舌。他扮演尸体,趴在秋天湿冷的地上,一趴就是几个小时,或是让人对他拳打脚踢,为的就是有一天能看到这篇文章被发表,那么为刘大叔复仇就有望。
“如果你需要我帮忙,首先你得先帮我。”高兴说。她一个人说个没完,董丹的心里只想着白大叔。“别人怎么会知道你是我情报的来源?他们不会发现的,陈洋也不会怀疑你。他身边有这么多人,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偷听了他的谈话。”
“这太不地道,知道吗?我真觉得这太不地道了。”
“我知道。但是我们是在为人类文明作贡献,职业道德的小瑕疵不算什么。”
董丹感觉仿佛有一大块已经腐烂的食物硬塞进了他的喉咙里。他说:“那随你便吧。”然后挂了电话。
天还没亮,董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梳洗完毕后,他匆匆下楼。早晨的交通还没有开始拥挤,空气仍然十分干净。这是一个凛冽的清晨,被霜覆盖的菜地显得灰蒙蒙的。他走了一公里路来到地铁站,发现自己的心情已经转好了许多。
当他来到陈洋家时,看见前面草坪上停满了车子。艺术家有许多访客留宿,他们统统过了四点以后才上床。董丹决定先去附近农贸市场走走,吃碗酸豆汁油饼什么的。他已经好久没吃市场摊子上的早餐了。食物的香气很远都闻得见。让他满嘴跑口水。
他吃完早饭,又买了一份打包带走。如果陈洋不想吃,他可以留着当午餐。没想到老艺术家一闻到酸豆汁的怪味就欣喜若狂。
“什么东西这么香?”他在床上就大声嚷嚷,“我一闻见就醒啦!”
陈洋脚步匆忙地立刻出现在走道上。他说他那些老婆们,这么多年都不让他吃这玩意儿。他几乎都已经忘了这道美食的存在。这世上除了董丹之外,没有人了解他。没有人在乎他喜欢的东西,除了董丹。
董丹在沙发上坐下,胳膊肘搁在膝头,上身前倾。他对自己说。先让老头儿吃他的早饭。他不愿意他下面要说的话坏了陈洋的胃口。一旦说出口,他知道陈洋不会原谅他。他糟蹋了老艺术家对他的信任,盗用了取之不当的重要信息。可是过了一会儿,董丹发现自己已经没那么大的勇气来供认这档事了。陈洋先问起他最近都在干什么。回答时他说起那篇《白家村寻常的一天》,心想老头儿反正也不会专心听,但是让他诧异的是,老艺术家这一次竟然牛头对上了马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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