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39)

2025-10-10 评论

  成了全市典型,事情就很不妙,据报道,前不久有的省还在处决“反对毛主席”的人。我有点担懮了,便向清查组提出,那份思想汇报记忆有误,需要补充修改。修改时,我把“毛主席对「文革」错误应负很大的责任”改成了“应负相当的责任”,以为“相当”有弹性,定案会轻一点。但正是这个改动,又使我成了清查运动中“态度不好”的典型。
  “其实我是随口说,哪里记得是说了「很大」还是「相当」。那个揭发的人,就能保证?”我对冯岗先生抱怨。
  “那你一开始就交代「相当」,不就好了吗?”冯岗先生说。
  “一开始的交代是你启发出来的啊!”我说。
  “这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冯岗先生紧张了,“哪儿也不要说,隔墙有耳。”
  我说:“你是我的长辈,你说,毛主席对「文革」错误难道不应该负很大责任?”
  “这些只能心里想想,不能说出口。”冯岗先生说。
  “那么,你估计,他们会给我定个什么罪?”我问。
  “这要看中央今后有没有新提法。凭我的经验,不太乐观,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你的另一句话倒是可以辩解的,辩掉一点好一点。”他说得非常知心。
  他所说的“另一句话”,也是由一个人揭发,又由他帮我“启发”出来的,就是我曾在一个场跋上说:『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我没有流泪,更多的是思考。”这也被上纲为“反对毛主席”。
  “怎么辩解?”我问。
  “你可以辩解,说我在思考中国没有了毛主席,该怎么办。”他说。
  我感激地点点头。不是感激他的主意,而是感激他的好意。
  每次谈话,我总是要在他面前大骂那个揭发者,边骂边观察他的表情,借以来判断揭发者是不是我心中猜测的人。他只是不断重复:“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啊!”
  终于有一天,冯岗先生把我找去,不关门,一边故意大声地说:“你也太骄傲了,连这样的报告也不听!”一边用手推给我一张纸条:
  ×××同志:
  昨天下午的毛选五卷辅导报告和学习动员大会,余秋雨中途离场,到结束还没有返回,整个过程都没有请假。他的这种态度,与他平时的一系列言论直接有关,我建议进行严肃的教育。
  纸条下端,有一个署名。我一看,果然是他。直到二十几年后这个名字还在报纸上频频招惹我,我一直不理,只因为不想从我的笔端写出那三个字。
  当时,冯岗先生像是不经意地点了点那个署名,又用手指弹了三下。署名下面的日期,是几个月前的,那正是我被宣布“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说清楚”的时候。
  冯岗先生说:“骄傲很害人。军人作报告,知识分子中途离场,能不发火?你是两项揭发并发,纔出了问题。”
  这下我愤怒了。那天下午的事我还记得,听报告时我右边坐着华东师范大学的一位陈先生,不知怎么他突然吐血,我和一位叫奚启新的年轻人一起把他扶了出来,本来要送医院,陈先生说这是老毛病,家里有止血药,我们两人就相扶相持把他送回了家。那时还没有出租汽车,换了两路公共汽车纔到他家,赶不回来听报告了。让我气愤的是,那个写纸条的人就在边上,完全知道我们为什么中途离场。
  由此,我也大致推测到了他突然被重用的原因。
  我对冯岗先生说:“你终究会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
  冯岗先生平静地答道:“你几岁?我几岁?”
  当时的我,不怕受难,只怕受气。
  不像现在,连受气也不怕了,甚至连气也不受了。
  那天从冯岗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我显然是气坏了,满眼都是一个镶着已经发出铜绿的金牙齿的似笑非笑的瘦削面影。
  他沉默寡言,满脸老实相。你如果拿着他写的那一迭揭发材料去责问他,他一定先表白是“响应党的号召”,没有个人恩怨;然后再谦虚地声明自己很可能听错、记错,诚恳欢迎被揭发者指正。最后,他希望你也能揭发他,大家一起正视历史,轻装上阵。
  听起来句句有理,但正是这样的平淡言词,直接导致了中国现代政治史上的无数血泊荒坟。
  人一被气愤所裹卷,就很难注意周围的一切,我突然发现,已到家了。是怎么上车、下车、买票、换车的呢?竟全然不知。
  抬头看我家二楼的阳台,依然是那丛蓬勃的夹竹桃。祖母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那里看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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