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51)

2025-10-10 评论

  绑来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是苏堃院长,一位河南来的革命军人,在军队里领导过一个剧团。他与熊院长就完全是两路人。他也有一个服务员,是他在军队里的马夫,姓张,跟他一起进了上海。听老师们告诉我,当时英武魁伟的苏堃院长在礼堂里向全院教师做报告,气氛庄严,北方口音在上海人听来是一种天然的领导者语言,大家都恭敬地做着笔记。突然,礼堂后面响起三声敲搪瓷碗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一个沙哑的河南口音:『团长,别说了,吃饭了!”
  全体教师愕然,苏堃院长则一笑,停止报告。
  老张觉得团长还是他的团长,便乐呵呵地跨着牵马般的步子,朝食堂走去。
  苏堃院长出于好奇,用过办公室里的这个壁炉。麻烦的是找不到柴禾来烧,伙房里也没有,那里用煤,因此还是要请老张去拾捡枯枝。当壁炉终于点燃起来的时候,苏堃院长通知其它干部一起来取暖,北方来的干部们早就受不了没有取暖设备的上海寒冬。据说那次坐在壁炉前的干部们坐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鞋子、袜子向着火焰烤,因为最冷是脚。人多势众,那味儿,使苏堃院长不敢再试第二次。
  苏堃院长爽朗可爱,一直保持着河南人的习惯,平生饮食至爱,是油条和豆浆。他认为,真正的理想国,应由这两样东西组成,当然也可以再加一点其它东西。就在我担任行政工作前几年,他还在做院长,亲自写了一首校歌,让全体同学学会,准备在院庆大会上全场齐唱。那时已经改革开放,同学们的顽皮劲头勃发,不知事先有谁组织过,那天全场唱出来的,居然齐刷刷的是河南方言!对此,苏堃院长一点也没有生气。
  “浦江之滨,有一座艺术殿堂……”过了很久,校园里还有学生边走边用河南方言哼唱着。
  想到这里我笑了出来,没想到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报告!”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想不到这声音与这屋子的关系,与我的关系,只当是门外有表演系学生在练台词。
  “报告!”又是一声,更加响亮。我突然想起当年熊院长要老杜敲门的事,觉得这声音似乎与我有关。
  “进来!”我说。
  进来的是一位老人。我一见就站起身来,却不知叫他什么合适。
  他姓吴,在我考进这所学院的第一天,就见到了他。他是我要就读的那个系的党支部书记,也是一位老资格的革命军人,是我们这些学生平日能见到的最高领导。“文革”中当然被作为“走资派”而打倒,但始终没有成为焦点,“文革”结束后那么多年,一直没有见着。因此,今天看到他突然站在面前,我立即回到了刚刚考上大学的那个时候。但是他,居然用军人的姿势向我“报告”!
  “院长,”他说,“我向你检讨!”
  “吴老师,”我终于憋出这个称呼来了,尽管他从来没有做过老师。他早已离休,我上任时翻看各级干部名册都没有他的名字,因此叫老师比较合适。“请坐,慢慢讲。”我说。
  他说他犯了一个错误,离退休干部们不放过他,要求学院给予公开处分。他来找我,一是检讨,二是表示愿意接受处分,三是希望这个处分不要张榜公布。
  “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我问。
  原来,一位老战友病逝,他赶回家乡去送葬,回来时另一位老战友出点子,说自己的儿子是火车司机,让他坐在驾驶室后面的角落里回上海,不用买车票了。他真的这样做了,却想不到,到了上海,没有车票是出不了站台的。他被火车站当作逃票者扣押,后来只得由学院派人领回。领回后,老干部们一片哗然,认为他丢了老一代革命军人的脸,不仅要处分,而且要开批判会。
  “其实这事用不着找你院长本人,我……”他显然已经被一批与他同资历的老干部搞得很紧张。
  “吴老师,你应该找我。我保证,你不会为这事受任何处分。”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无法向他说明理由,便把惊讶不已的他送出了门。
  理由很简单,这是贫困造成的,与质量无关。
  革命军人进驻上海后,虽然做了干部,有很大一部分还过着相当艰苦的日子。照理,他们的薪水在当时不算低了,但如果婚姻不太美满,又要抚养一个不小的家庭,情况就很严峻,这位吴先生就属于这种情况。我还记得做学生时有一年春节给各位师长拜年,其它老师家都会端出一点糖果,而他家端出来的却是一小碟“炒米花”,可见家境拮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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