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民间故事,主要是为了讲给祖母听,祖母喜欢,我却不太喜欢,觉得每一个都差不多。我喜欢的是童话和寓言,但祖母听了只说是“野天糊涂”,与我的感觉很不一样。
几年前我去安徒生的故乡丹麦奥登塞,在那所小小的红顶房里徘徊很久。这间红顶房的所在,当年是一个贫民窟,安徒生一家只在里边占了一小角。就居住条件来说,要比我家的老屋差多了。让我感动的是,这所红顶房居然打开了世界上那么多小房间的窗子,包括我家乡的这一间。
小学毕业时,我要到上海考中学,妈妈忙着物色为乡亲们写信和记账的接班人。最后找到的接班人十分称职,却比我年长多了,他就是以前被人们称作“懒汉”的二胡高手方子。在账册上签写的名字,是舫迟。
方子出山,就像诸葛亮终于骑上了马背,再也没有回头的时日。我村的二胡声,从此寂寥。我的童年和这旧屋的灯光一起,也从此淡出。
我的童年,是由一封封农家书信,一笔笔汗水账目滋润的。我正是从这间旧屋起步,开始阅读中国大地。
感谢妈妈
一九六六年六月,文化大革命爆发,街头的一切都变了样。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从学院回家。
周末的家庭聚餐,爸爸经常因下班晚而迟到,但今天他却比我先回家。他历来严肃,今天却很和气。
吃饭时大家都不说话,因为已有一种预感,爸爸要宣布一点比较重要的事情。然而一顿饭下来,他什么也没有说。
放下筷子,他终于开口。他问祖母:“妈,还记得阿坚吗?”
祖母一听就笑了:“怎么会忘了他,天下活宝!”
爸爸扫了我一眼,然后对祖母说:“他揭发了我。”
“揭发什么?”祖母问。
“说解放的第三天,有一个人在江宁路边上掏出一个本子写了一句话给路人看,是反共字句,我看了,没有把那人扭送公安局。”
“解放纔三天,没有公安局啊。”祖母说。
“那也应该扭送解放军。”爸爸解释。
“真是反共字句?为什么写在小本子上给路人看?”祖母觉得难以置信。我理解祖母的思路,在政权转移的时刻,传播那样的字句,胆大的可以写在标语上张贴,胆小的可以写在书信里秘传,不管胆大胆小都算合理;只有鬼鬼祟祟地写在小本子上塞给不认识的人看,最说不通。
“其实根本不是反共字句,是「一贯道」的一句说词,那人是「一贯道」的一个传道者,我记得。”爸爸说。
“你怎么知道「一贯道」的说词?”
“妈你忘了,我们住在塘沽路时,隔壁不是有一个「一贯道」的道场吗?我和小哥去玩过,听来的。”
“那你照实说呀!”祖母说。
“「一贯道」也算反动道会门,说不清楚了。”爸爸非常沮丧。
祖母回到本题,问:“照阿坚的说法,他也看到那个人写反共字句了,那他为什么不扭送?”
爸爸说:“他揭发了我,就成了革命群众,自己当然没事了。而且,我是党员。”
“什么?你是党员?你什么时候参加国民党的?我怎么不知道?”
祖母显然是大大吃惊了。她不知道自己不问政治的儿子,还有一个可怕的政治身份。
“不是国民党员,是共产党员。”爸爸解释道,“这次运动,专整共产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你没当什么权呀。”祖母说。
“所以他们只说我是混进党内的。”爸爸说。
“那你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祖母问。
“全家搬到上海以后。那时我工作很努力,就被他们「发展」进去了。”爸爸说。
“是不是你做那套卡其布制服的时候?”祖母问。
爸爸想了想,说:“差不多那时候。但做那套制服可不是因为入党,是为了做人民陪审员,坐在法院里象样一点。”
对那套制服大家都还有点印象。爸爸穿上的头一天,经过西康路、北京路口的一家商店门口,就被头顶修屋工程队的油漆浇着了。油漆为深棕色,浇在深蓝色的卡其布上倒也不太显眼。当时没有专业洗衣店,爸爸听从别人的建议用酒精擦过一遍,油漆没擦掉,反把边上的深蓝色擦得泛白了。因此,这套制服肩上一直扛着一小片近似台湾岛形状的棕色漆渍。
“阿坚为什么要害你?”祖母最不能理解的是这个问题。
“倒也不是故意害我。运动来了,靠抢先揭发图个安全。”爸爸永远从最善良的角度来看人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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