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问,结果如何,姜老师说:"这帮孩子不错,我原以为他们会把我说成骗子骂我一顿,没有,他们立即安静了,乖乖地排到了我们后面。"我安慰地笑了,想象着姜老师柔声柔气间的威仪,三十年前在化学课上就领受过的。
但是姜老师,你又何曾冒名,何必道歉!你不知道,自从学生我不小心出了一点小名,竟然有好几个从未给我上过一节课的人热衷充任我的师长,编造我的行迹,而且越说越离奇。我的名字,那个过去在课堂上老被你批评或表扬的名字,如今却长久浮动在各色盗版书的封面上,映现在那些我从未"指导"和"顾问"过的影视作品前,甚至还怪诞地成为筹款集资的旗号。为此,我十分理解今天已经五十出头的女同学们遇见当年老师时为什么会突然孩子般抽泣起来。你是我确证无疑的老师,看着我长大,我的名字只有在你口中叫出来才是最真实的。由你在公共场合宣布我是你的学生,是我的荣幸。
我也要感谢我的那些顽皮的学生,他们居然立即安静了,没有让我的老师难堪,因此也为我争了脸。我太知道他们,高个儿高嗓门,大大咧咧,自我感觉过于良好,但基本上还是识大体、通情理的,只须轻轻一声断喝,便能领悟学生的本分。谢谢你们,我的学生。 一
一九六三年我十六岁,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的体验是永远无法重复的。一群既可称为少年也可称为青年的人突然要为自己作出终身选择了,选择的范围又毫无限制。你说将来想做中学语文教师、图书馆管理员,或外科医生、国际海员而去报考相应的专业,周围没有人会笑你。人的一生就这么短短的个把月时间的无限制状态,今后到死也不会再有了。照理父母和老师应该来限制一下,但他们那时也正在惊喜自己培养的成果怎么转眼之间拥有了那么多可能,高兴得晕颠颠的,一般也拿不定主意。于是,在那个绝对不应该享有那么大决定权的年岁,作出了不知轻重的决定。那个夏天那么烦热又那么令人兴奋,只有树上的知了在幸灾乐祸地叫着,使很多人成年后不愿再回忆这种叫声。
与很多男孩子一样,我照例也有两个小伙伴,一个姓丁,一个姓张,成绩都很好,相信只要自己愿意,任何一所大学都考得上。一天在操场边上商议,现在报考的大学分三类,一类为理工科,二类为医科,三类为文科,我们三人如果各报一类,二十年后一起周游世界,走到哪里都没有不懂的事情了,那该多痛快!
这个想法很吸引人,立即通过,而且决定,一定要选每一类里最好(也就是最难考)的学校。那么,三类怎么分工呢?用三张小纸写上号码,折成小球往上抛,抓阄。丁抓到了第一类,很快打听明白,最好的是清华大学;张抓到了第二类,经过衡量也作出了决定,当时最难考的医科是第二军医大学;我抓到了第三类,可恨的文科,该选哪个大学呢?三个人都苦恼开了。
肯定不能考名牌大学的中文系。为什么三个人如此快速地一起作出这种判断,现在回想起来还不大能够理解。大概是觉得中文系里闹不出一个极有意思的工作,或者是觉得我们在中学早已把《离骚》、《论语》和几十篇古文背得滚瓜烂熟,难道到大学里再去做这种令人厌烦的事?张同学说:"我刚读过郭沫若的自传,连他也没有上过中文系!"丁同学说:"巴金也没有。"
那天的初步意向,我应该报考外文系,至于哪个大学的外文系最好,还要分头打听。
但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情。班主任孙老师把我找去了,他身边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瘦瘦的老师,自我介绍是上海戏剧学院来的。"我们学院要以最高的要求招收戏剧文学系的一个班,现在已有几千人报名,只招三十名,但我们还怕遗漏了最好的,听说你在全市作文比赛中得了大奖……"
没等他说完我就急着问:"那你们是不是今年全国文科大学中最难考的?"
"还没有作这种排列。"老师说,"你知道郭沫若先生吧?"
"知道。"我回答,心想昨天张同学才提起过他。
"郭沫若以中国科学院院长的身份兼任了中国科技大学校长,他在这个大学高年级里发现了一个能写剧本的高才生,立即决定中止他的学业,转到我们学院来读书。"
"你是说,连中国科学院院长也认为,科学技术没有戏剧文学重要?"我的班主任孙老师惊讶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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