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长河(153)

2025-10-10 评论

  敬畏生命必然慈悲。试想我们天天嫉妒和轻视的对象,也同样是天地间奇迹般的造化,居然与我们存活于同时同地,又同路同行,实在是太大的缘分。"百年修得同船渡",这种说法不仅毫不夸张,在我看来还说得不够。请看辽阔的旷野连一点生命的踪迹都找不到,等一只飞鸟都要等上多少年,而要在宇宙间寻找生命,一开口就是多少光年,以光的速度搜索千年万年还未曾搜索到一点依稀的痕迹,我们只修个区区百年竟然能遇到与我们精确对应的生灵同船共欢?万般珍惜还来不及呢,怎舍得互相糟践!为了阻止糟践,我们有时也要高声断喝,甚至施行惩罚,但这全然是出于对生命群体的慈悲。
  前些天又一艘宇宙飞船发射升空,去寻找太空间的反物质和暗物质。课题非常艰深,发射的时间又是中国的清晨,但老老少少都早早起床,坐在电视机前仔细观看。只听一位科学家在说,太阳迟早要膨胀,势必把地球也裹挟在里边,因此人类总得搬家,能够搬到哪里现在还一无所知。
  如此说来,人类也就是宇宙间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宇宙是我们的旷野,我们是宇宙间的法显和玄奘,或者是个余纯顺,但我们的身影比蚁蝼还要细微万倍。曾听到过《出埃及记》那悲怆的歌声,简薄的行囊,粗粝的衣履,苍凉的目光。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不清楚。在这样的长途间,我们除了互相扶持、互相援救、互相关爱,还能做什么呢?
  人类,伟大而又无奈。只要时时仰望太空,面对旷野,就会什么也不在乎了,最后只剩下两个字:善和爱。
  我们因此而还能跋涉,因此而还有喜乐,因此而还叫人类。
  既叹行路难,又作逍遥游;身寄星云,爱及八荒;虽然微若蚁蝼,却也圆融安详——能够如此,善的境界也就成了美的境界。

  人生况味
  在十几年前写的一本学术著作中,我曾把"开掘人生况味"作为自己艺术理念的一个重点,而在诸般况味中,年龄况味又处于独特的地位。
  说起来这好像是一般常识,但还是遇到了有趣的驳难。
  有人说,人生是为"事业"而存在的,它本身没有独立的"况味"可言。他们最常用的论据是前苏联的一本流行小说,主人公在被迫或主动地失去了人生的许多常情常态后,说过一段有关人生的格言,他认为人们如果不为"事业"而牺牲,到临死就会因碌碌无为而悔恨。
  在我看来,这位年轻的主人公在兵荒马乱中历尽艰险,致病致残,最后还能获得心理调适,十分不易,但人们不应以这样的特例来否定常态。常态往往比特例更难对付,因此也可能更深刻。这就像在饮食中,不能因为接触过了大辛大辣就否定寻常口味,而要把寻常口味调理好,则是天下一切大厨面临的难题。
  至今记得初读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卑微者的财宝》时受到的震动。他认为,一个人突然在镜前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其间所蕴含的悲剧性远远超过莎士比亚式的决斗、毒药和暗杀。这种说法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开始我深表怀疑,但在想了两天之后终于领悟,确实如此。第一根白发人人都会遇到,谁也无法讳避,因此这个悲剧似小实大,简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决斗、毒药和暗杀只是偶发性事件,这种偶发性事件能快速致人于死地,但第一根白发却把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连成了一条绵长的逻辑线,人生的任何一段都与它相连。
  人生的过程少不了要参与外在的事功,但再显赫的事功也不能导致本末倒置。莱辛说,一位女皇真正动人之处,是她隐约在堂皇政务后那个作为女儿、妻子或母亲的身份。莱辛认为一个艺术家的水平高低,就看他能否直取这种身份。狄德罗则说,一位老人巨大的历史功绩,在审美价值上还不及他与夫人临终前的默默拥抱。其实岂止在艺术中,在普遍的人际交往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我看来,一个自觉自明的人,也就是把握住了人生本味的人。
  因此,谁也不要躲避和掩盖一些最质朴、最自然的人生课题如年龄问题。再高的职位,再多的财富,再大的灾难,比之于韶华流逝、岁月沧桑、长幼对视、生死交错,都成了皮相。北雁长鸣,年迈的帝王和年迈的乞丐一起都听到了;寒山扫墓,长辈的泪滴和晚辈的泪滴却有不同的重量。
  也许你学业精进、少年老成,早早地跻身醇儒之列,或统领着很大的局面,这常被视为成功,但又极有可能带来一种损失——失落了不少有关青春的体验。你过早地选择了枯燥和庄严,艰涩和刻板,连顽皮和发傻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提前走进了中年,真是一种巨大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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