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长河(156)

2025-10-10 评论

  第一,把国王和姑娘这两个人,从身份定位转化成性格定位。主要不再是国家伦理和血缘伦理的冲突,而是随波逐流和敢作敢为这两种性格特征的冲突。随波逐流的是国王,敢作敢为的是姑娘。国王本不想做国王,万不得已做了,又无可奈何地每天做着自己也不想做的事;姑娘正相反,敢于执掌自己的命运和意志,选择明确,敢作敢为。他们两人有很长的争论,都是关于如何做人;
  第二,把这两种性格特征,又归之于年龄原因。敢作敢为的姑娘几乎还是少年,有少年的一切特征,连去埋葬哥哥尸体的铲子都是儿童的玩具铲子;相反,随波逐流的国王则是中年人,说得出中年人不得不随波逐流的千百条理由。说出了那么多理由也深知自己的无聊和悲哀,因此争论归争论,还是要悄悄对自己的年轻侍从说:"小家伙,永远别长大!"
  于是,阿努伊就在这个故事中探讨起人生的常规走向来了。都曾经敢作敢为,但又都会告别少年,渐渐地随波逐流。你身上还剩下几分"姑娘"?已滋长多少"国王"?每个人天天都在进行着这样的比例衡定。
  不能光从字面上看,一定是敢作敢为好,随波逐流坏。如果这样简单,一切又都回到了浅薄。这里出现了新的两难:两边仍然都有理由,两边仍然都是片面。能把敢作敢为和随波逐流两者合在一起取个中间数吗?不能,因为这不是静态片断而是动态过程,动态是由两种相反的力拉动的,就像拔河比赛,无法调和。
  结果,全部情景就像阿努伊笔下那样,姑娘在玩具世界中打着呵欠起身,敢作敢为,稚气可掬,又处处碰壁;终于随着岁月的推移克服了稚气,圆熟通达,随波逐流,事事妥协……一个古典悲剧就这样变成了一个现代悲剧,一个最具有普遍性的悲剧。
  整整两千多年,好不容易绕到了本世纪却绕出了如此朴拙的年龄问题,一个在前人看来简直是不成问题的问题。那么多宏大的题材为之黯然失色,那么多慷慨的陈词为之风流云散,剩下的只是本真。但是,惟有这个本真,人类找到了在苍茫暮色中回家的心情。从万人垂泪的大悲剧中回家,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身边回家。
  有关年龄的话题,直接反映了自然规律对人类生命的严格控制,人类能作的反抗幅度很小,整体上无可奈何。但是,有时人类也会以精神的逻辑嘲谑一下这种自然规律。这样的嘲谑在文艺作品中不少,此处可以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一个俄国故事
  这个故事写一对中年人的一见钟情,有点像后来风行一时的《廊桥遗梦》,但《廊桥遗梦》以过浓的表层情感掩盖了可能包含的内层嘲谑。那个俄国(应该说"前苏联"吧)故事却很平静:一个早离了婚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年龄仿佛的独身女子产生了心灵感应,但这个独身女子其实是有丈夫的,那是一个关在监狱里的醉鬼。由于这个醉鬼的隐约存在,男女双方都受到了一种爱情之外的道德约束,未能继续靠近。
  这样的故事非常一般,没有什么特色,让人微微震颤的是它的超常平静。男女主角其实早已作出判断,对方是自己一生中的"唯一",但他们只表达了这个判断,并没有多大激动。这是为什么呢?
  他们好像早就料到,唯一最适合自己的人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也就是说,必然出现在已经没有希望了的时候和地方。人类最爱歌颂和赞美的是初恋,但在那个说不清算是少年还是青年的年岁,连自己是谁还没有搞清,怎能完成一种关及终身的情感选择?因此,那种选择基本上是不正确的,而人类明知如此却不吝赞美,赞美那种因为不正确而必然导致的两相糟践;在这种赞美和糟践中,人们会渐渐成熟,结识各种异性,而大抵在中年,终于会发现那个"唯一"的出现。但这种发现多半已经没有意义,因为他们肩上压着无法卸除的重担,再准确的发现往往也无法实现。既然无法实现,就不要太在乎发现,即使是"唯一"也只能淡然颔首、随手挥别。此间情景,只要能平静地表述出来,也已经是人类对自身的嘲谑。
  更大的嘲谑是年龄的错位。为什么把择定终身的职责,交付给半懂不懂的年岁?为什么把成熟的眼光,延误地出现在早已收获过了的荒原?只要人类存在,大概永远也逆转不了这种错位,因此这种嘲谑几乎找不到摆脱的彼岸。
  由此可见,仅年龄一端,人生的况味也可品咂得难以言表。我认为很多作家躲开这个问题不是由于疏忽,而是由于害怕。这个井口看似平常,但伸头一看却深不可测。阴冷的水气带出了大地掩藏着的重重怪异,更要命的是,晃荡的井水居然还照出了自己的面影。有多少人愿意长久地逼视那个变了形的自己呢?只能赶快走开。井口外面的话题很多,转移注意并不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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