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长河(95)

2025-10-10 评论

  人到中年,越来越明白的不是自己想做什么,而是自己已经不能做什么。但是,我们也可以把自己想做又没有能力做的事情告诉别人,看看有谁能做。依我看,在中国,那么久远的传统要获得现代生命,不能依靠学术讨论,而要等待作品。我国在学术讨论上的习惯、功力、怪圈,以及人们对学术讨论的成见,使得一切重要事情都要以避免讨论开头,而都会以一些切实的成果了结。什么时候,能让我们看到几部包含着中国文化的真正精髓,而又能深深感动世界上其它文化族群的佳作呢?我想现代阐释,就是在那里完成的。
  ——读《梅兰芳百年祭》   "倾听我们祖先的脚步声",我很偶然地从俞大纲先生生前写的一篇文章中读到这句漂亮的话,不禁怦然心动。这句话,是俞先生从美国现代舞大师玛莎·葛兰姆那儿听来的,时间是一九七四年九月,地点是台北国父纪念馆,担任翻译的是葛兰姆的学生、当时还只有二十余岁的年轻小伙子林怀民。我看到了那张照片,年逾八旬的葛兰姆老太太一身银袍,气度不凡,像一位圣洁的希腊祭司,林怀民则白衣玄裤,一副纯中国打扮,恭敬地站在边上。
  其实林怀民早就领悟了,他已在此前成立了一个现代舞蹈团叫云门舞集,"云门"是记载中黄帝时代的舞蹈,什么样子早已杏无线索,但这两个字实在是既缥缈又庄严,把我们先民达到过的艺术境界渲染到了极致。林怀民用了它,这两个字也就成了一种艺术宣言,从此,一群黑发黄肤的现代舞者祈祷般地抬起头来,在森远的云天中寻找祖先的脚步声了。
  云门在艺术上特别令人振奋之处是大踏步跨过层层叠叠的传统程式,用最质朴、最强烈的现代方式交付给祖先真切的形体和灵魂。这是一次艺术上的"渡海",彼岸就是贯通古今的真人。云门拒绝对祖先的外层摹仿,相信只有舞者活生生的生命才能体验和复原祖先的生命。云门更不屑借祖先之口来述说现代观念,相信在艺术上搭建哪怕是最新锐的观念也是一种琐碎的行为。云门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在古代话题下的生命释放,一种把祖先和我们混成一体的文化力度。外国人固然也会为某种优美的东方传统艺术叫好,但与他们对云门的由衷欢呼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我认为,云门的道路为下世纪东方艺术的发展提供了多方面的启发。
  如果说,就上海文化艺术界而言,今年秋天一件真正的大事是云门的演出,那么就我个人而言,今年秋天一件真正的大事是结识了林怀民先生。很多年了,我不断从港台朋友和外国艺术家口中听到他的名字,而他和他的舞员们又都读过我的几乎全部散文,因此真可谓一见如故了。我们这次谈得很多,但我想最深的交往还是作品本身。感谢他如此堂皇地表达了我隐潜心底的艺术理想,使我能够再一次从身边烦嚣中腾身而出,跟着他去倾听祖先的脚步声。
  瘦瘦的林怀民忧郁地坐在我的面前,巨大的国际声誉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一丝一毫得意的痕迹。他和他的舞员们始终过着一种清苦的生活,而一到舞台上却充分呈现了东方人从精神到形体的强劲和富足。我想,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踏出第一个高贵的舞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吧?
  ——读《云门舞集》   一九九六年,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成立了一个现代艺术工作室,以挪威奥斯陆海涅——昂斯塔德艺术中心主任米丘先生的名字命名。其实米丘先生是地道的上海人,上海以这样的方式欢迎自己的海外游子介人,正是这座城市原有的秉性。据当代著名国际文化活动家培尔·霍伍得拿克先生论断:"米丘先生是中国第一代完全了解西方现代主义的艺术家。"那么,只说一个米丘,也可证明我们与国际现代艺术重新接通了血脉。
  但是,我们欢迎米直,意义不止于此。米丘带来了现代艺术,更带来了一种文化态度,这种文化态度,即使对现代艺术领域之外的人们也有广泛的启示作用。
  我认为,米直的文化态度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从对抗走向对话。
  一切恶性对抗并非来自某些人本性的好斗,而是来自于某些人的自我粘滞、自我限制、自我固守。过去有不少论者总是强调现代艺术的反叛性和对抗性,把一切现代艺术家看成是金刚怒目式的狂悖者,实在是一种误会。实际上,倒是那些极端保守而又貌似斯文的圈子粘滞过甚,最后成为恶性对抗的策源地。这些年来的事实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年轻的现代艺术家们虽然衣履不整、发式怪异,却大多相安无事地各自劳作着,而那些刺耳的争吵声,大多出自某个喜欢拿着自己的规范去命令别人的陈旧群落。由粘滞而偏激,以偏激求粘滞,是这个群落的思想行为特征,看似十分矛盾,实则互为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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