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多数诗人而言,任何英雄壮举都能激动他们,但他们自己却不是英雄。他们心中有英雄之气,但要让英雄之气变成英雄之行,他们还少了一点条件、多了一点障碍。他们的精彩,在另外一些领域。
在那些领域,虽然无法直接抗击安史之乱这样的具体灾难,却能淬砺中华文明的千古光泽,让它的子民永远不愿离去,就像我在本文开头所说的那样。
在安史之乱爆发的十七年后,一个未来的诗人诞生,那就是白居易。烽烟已散,浊浪已平,这个没有经历过那场灾难的孩子,将以自己的目光来写这场灾难,而且写得比谁都好,那就是《长恨歌》。
那场灾难曾经疏而不漏地“俘虏”了几位前辈大诗人,而白居易却以诗“俘虏”那场灾难,几经调理,以一种个体化、人性化的情感逻辑,让它也完整地进入了审美领域。
与白居易同岁的刘禹锡,同样成了咏史的高手。他的《乌衣巷》、《石头城》、《西塞山怀古》、《蜀先主庙》,为所有的后世中国文人开拓了感悟历史的情怀。李白、杜甫、王维真要羡慕他们了,羡慕他们能够那么潇洒地来观赏历史,就像他们当年观赏山水一样。
再过三十年,又一个未来的诗人诞生。他不仅不太愿意观赏山水,连历史也不想观赏了,而只愿意观赏自己的内心。他,就是晚唐诗人李商隐。
唐代,就这样浓缩地概括了诗歌的必然走向。一步也不停滞,一步也不重复,一路繁花,一路云霓。
一群男子,一路辛苦,成了一个民族迈向美的天域的里程碑。他们,都是中国文脉(110)的高贵主宰。 一
远远看去,宋代就像一团乱麻。
乱到什么程度?我想用一句俏皮话来表述:乱到连最不怕乱的历史学家也越讲越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讲乱,更不知道如何来摆脱乱。
既然如此,所有的中国人也就找到了从乱局中泅身而出的理由。宋代是我们大家的,它再乱,也像祖母头上的乱发,等待我们去梳理。我们没有理由让乱发长久地遮蔽了祖母,因为遮蔽祖母也就是遮蔽我们自己。
根据小时候的经验,祖母是不信任我们梳理的,却喜欢我们把小手当做梳子在她的头上游戏。有时她还会高兴地说:“对,就这地方,再给我敲两下!”她长年患有头痛,我们不经意地碰到了某个穴位。
梳理宋代,情景也差不多。
二
宋代还没有开门,中国似乎已经乱成一片。
从唐王朝灭亡到宋王朝建立,中间隔了五十几年。在这短短的五十几年时间内,黄河流域相继出现了五个王朝,史称“五代”;南方又出现了九个割据政权,再加上山西的一个,史称“十国”。就这样“五代十国”响响亮亮地作为一个正式名称进入中国历史,史籍间也一本正经地排列着“五代本纪”、“十国世家”之类,乍一看还以为是概括了多么漫长的年代呢。
把十几个各自独立的皇帝挤在一起,会出现什么情景自可想象。更麻烦的是,这些皇帝为了表明自己正统,喜欢沿用历史上已经出现过的朝代名称,例如梁、唐、晋、汉、周等,人们不得不一一加一个“后”字来表示区别,也实在让人头晕的。
宋朝,就是在这样的乱局中建立起来的。
结束混乱,这本来是一件好事,谁料想,却迎来了更大范围内的危机。原先的五代十国都是汉族政权,而宋朝面临的是一个又一个强大勇猛、虎视眈眈的少数民族政权。风起云涌般的马蹄声永远回荡在耳边,令人沮丧的战报不断从前方传来,什么办法都想过了还是没有办法,除了失败感就是屈辱感,这就是宋朝。
先是北方契丹族建立的辽,立国时间早于宋朝,领土面积也大于宋朝,宋朝哪里是它的对手?留下的只是杨家将一门抗敌的故事。然后是西北方向的党项族建立的西夏,一次次进攻宋朝,宋朝也屡战屡败。再后来,辽的背后女真族建立的金,领土也比宋大,先把辽灭了,又来灭宋,宋朝的剩余力量南迁,成为南宋。南宋在军事上更是不可收拾,留下的只是杰出将领岳飞被枉杀的故事。等到蒙古族的骑兵一来,原先的这个族那个族、这个国那个国、这个军那个军,全都齐刷刷地灰飞烟灭,中华历史也就郑重地走向了唐之后的又一个大一统王朝——元朝,留下的只是文天祥他们英勇拒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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