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131)

2025-10-10 评论

    《红楼梦》的最大魅力,是全方位地探询人性美的存在状态和幻灭过程。
    围绕着这个核心,又派生一系列重要的美学课题。例如:两个显然没有为婚姻生活做任何心理准备的男女,能投入最惊心动魄的恋爱吗?如果能,那么,婚姻和恋爱究竟哪一头是虚空的?如果都是,那么,比之于世事沧桑、盛极而衰,是否还有一种虚空值得缅怀?缅怀与出家是否抵牾?白茫茫雪地上的猩红袈裟是否还能留存红尘幻影?天地之间难道终究什么也不剩?
    又如:一群谁也不安坏心的亲人,会把他们最疼爱的后辈推上绝路吗?一个连最小的污渍也有无数侍者擦拭着的家庭,会大踏步地走向无可挽救的悲剧吗?一个艳羡于任何一个细节的乡下老太太,会是这个豪宅的最后收拾者吗?一个最让人惊惧的美丽妇人,会走向一个让任何人都怜悯的结局吗?
    于是,接下来的大问题是:任何人背后真有一个“太虚幻境”吗?在这个幻境中,人生是被肯定,还是被嘲弄、被诅咒、被祝祈?在幻境和人生之间,是否有“甄贾之别”、真假之分?……
    凭着这些我随手写出的问题,可以明白,《红楼梦》实在是抵达了绝大多数艺术作品都很难抵达的有关天地人生的哲思层面。
    难得的是,这种哲思全部走向了诗化。《红楼梦》中,不管是喜是悲、是俗是雅,全由诗情贯串。连里边的很多角色,都具有诗人的气质。
    更难得的是,无论是哲思还是诗情,最终都渗透在最质感、最细腻、最生动、最传神的笔调之中,几乎让人误会成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甚至误会成是一部社会批判作品。幸好,对于真正懂艺术的人来说,不会产生这种误会。这就像北斗星的图形也有可能近似于村口泥路边七块石头的排列,那又怎么可能误会成一回事呢?
    比现实主义的误会更离谱的,是历史主义的误会。
    有不少《红楼梦》研究者喜欢从书中寻找与历史近似的点点滴滴,然后大做文章,甚至一做几十年。这是他们的自由联想,本也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一定要断言这是作者曹雪芹的意图,那真要为曹雪芹抱屈了。作为这么一位大作家,怎么会如此无聊,成天在自己的天才作品中按钉子、塞小条、藏哑谜、挖暗井、埋地雷?在那些研究者笔下的这个曹雪芹,要讲历史又不敢讲,编点故事偷着讲,讲了谁也听不懂,等到几百年后才被几个人猜出来……这难道会是他?
    不管怎么说,真正的曹雪芹实实在在地打破了明清两代的文化郁闷。
    除了小说,明清两代的戏剧也有创造性的贡献。
    戏剧又是中华文化的一大缺漏。在几大古文明早早地拥有过辉煌的戏剧时代又渐渐地走向衰落之后,中国的戏剧一直迟迟没有出现。这也与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有关,我在《中国戏剧史》一书中已有详细论述,此处就不重复了。需要提一下的是,从元代开始,这个缺漏被出色地填补了。
    元代太短,明清两代继续这种填补,其实是在填补中国人长期没有觉醒的化身扮演意识和移情观赏欲望。明代的昆曲让中国的上层社会痴迷了一二百年,由此证明,集体文化心理确实已经被它推动。
    明清两代的戏剧,一般都会提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这三出戏。这中间,汤显祖的《牡丹亭》无可置疑地居于第一,因为它在呼唤一种出入生死的至情,有整体意义,又令人感动。而其他两出,则太贴附于历史了。
    清代中晚期,还是京剧为胜。与昆曲具有比较深厚的文学根基不同,京剧重在表演和唱功。我本人特别喜欢京剧老生的苍凉唱腔,这可能与我遥遥领受的那个时代的气氛有关。
    六
    对清代结束之后的近代和现代,实在一言难尽:文化信号很多,而文化实绩很少;文化激情很多,而文化理性很少;文化言论很多,而文化思考很少;文化名人很多,而文化巨匠很少;文化破坏很多,而文化创造很少。
    兵荒马乱,国运维艰,文化的这种状态无可深责。但是,后来由于各种现实需要,总是把真相掩盖了、把成果夸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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